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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 腿

2018-03-02 作者: 赵峰 来源: 大众日报
  小说世情
  □赵峰

  爸爸一说给印去杠腿,我心就凉了半截,吃他家饭,还不如在家喝凉水。他能当兵走,真算是奇迹。印家是我后邻居,姊妹兄弟五个,男孩他排行老二,人长得还算顺溜。他爹规矩邪性,钱攒够了十块就不能再花,得存银行。晚上喝汤(吃晚饭)那一会儿可以点灯,吃完饭就得熄灯,摸着黑收拾饭桌。村里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就通上电了,全村都灯火通明,只有他家坚持到八几年才毫不情愿地同意接电,但灯泡是八瓦的那种,比个罩子灯也好不到哪里去。
  印像个大闺女,说话爱脸红,见人就忸怩,你不问他,他就悄悄地抹边,唯恐你劫道不让他走。读完初中,他也出脱成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青年模样,穿着四个兜的斜纹褂子,一双黄球鞋。在队里干活,歇歇时,他在最外围,不随着任何人说盐咸醋酸的话题。当然黄话在他嘴里更不会蹦出一个字,人家笑,他也偷偷在后面不露齿地笑笑,总算也懂得配合些热闹场景的需要。
  下了学,边干活就得边说媳妇。媒人上门,他爹问媒人:说成了,得吃几顿饭?媒人恼了,拂袖而去。临街的几个本家婶子和嫂子见印就刺挠:张庄张猫家大闺女俊,给你说说啊,印!印像是被兜头泼了红颜色,从头红到脚跟。不敢正眼看,回过身捋着墙走了,后来的几步竟是跑的,生怕这帮人追着他不依不饶。
  印他爹和我们是本家,差不多是七服的关系。他爹和我爸平辈,我叫他大爷。那年征兵,他破天荒地请了次客,爸就和后院的二大爷一合计,推荐了印去验兵。印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赤身露体地做各种检查,就是平常集体光着身子游泳他也不掺和。热得实在够呛了,他只挽起裤腿,扶着树,在河里晃悠晃悠腿。验兵真是把他难坏了,带兵的吃过他家的饭,也不客气地踢了他两脚,事情才算过去。他回来,我爸问他情况,他用胳膊挡着眼,好像还是在验兵的现场,眼里还是那堆又白又黑的光屁股:真丢人!守着那么多人,都脱了,忒丢人了!也没说个大致情况,就一溜烟儿跑了。爸无奈地一声叹息:要不出去当当兵,可就真完了!
  不错,通知来了,印是合格的。印他爹咬紧牙关请了一场,村里有头有脸的都全了,给他杠腿。
  那些年遇上有事远行,或是接班顶替走,还有哪里有了干临时工的差事,庄乡邻居都要送一送。主家请客,客人都不空手,条件好的拿酒,或是用小手绢包上十个鸡蛋;条件不好的,就带些自己在河里打的鱼虾;最穷的也要带东西,无非是自己地里产的花生,还有园里的芹菜、茄子啥的。人越多,越隆重。村里的负责人,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到齐了,就是最高规格。这种事在外边都叫饯行,我们那里叫杠腿,是种形象而又生动的说法。细想想,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意思,也有鼓励和期许在里边。腿杠好了,有了力气,啥样的路都能走。
  陆陆续续地很多人都被杠过腿。我一直看好的录哥,眼色、口才、思辨都很不错,不当兵就是村支书的料,没想到他能复员回来务农。韩家的锡城复员是意料之中的,他的腿打上钢筋也不行,人太实在。接班的于三更是不被看好,他太瞎包,不几年就因抢劫进去了,可惜了那个年代一个金贵的非农业户口指标。还有位叫华的二叔,出去当了一阵子化肥厂的临时工,穿着一身涤卡工装,头抹发蜡,足登皮鞋,也在街上人物了数年。他能得都快会说半吊子的平阴普通话了,也不知因何没能转正。还有远行东北谋生的,当过民师的庆胜全家,从狼溪河河里打过十八斤大鲤鱼的尚杰叔全家。读过高中,也当过民师,整天以五个村魁首才人自居的刘七全家。不知道他们在遥远且寒冷的鹤岗,都还好吗?只是无从得知他们的一点信息。
  印后来不仅转了志愿兵,还在当地转业就业,后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落户到当兵的那个城市。印回来,见人也知道递烟,问候一下别人老人,和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一样了。他父母先后老了,哥哥只身去了东北,至今孑然一身。三弟是个拄双拐的瘸子,养了一群羊,跟他爹一样,光攒钱,前两年也死了。就一个老四,在县里一个单位做合同工,今年五十冒头了,也是光棍。他家的五处宅子,都没排上用场,也没有卖成钱,改造新村的时候,换了一处房子。
  印退休了,这两年回老家频繁一些。在我知道的被杠过腿的人中,印是个特例,他给人的意外和惊喜太大。不管是啥因素助推,他都让一村的预言家打了自己嘴巴,跌破了眼镜。这腿,真是没白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