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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虫鸣

2017-08-11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心灵小品
    □ 江 峰
  古人谓立秋有三侯,分别为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在三伏天里乍一遭遇秋意,如长途跋涉的军旅于饥渴难耐之中听见杨梅近在咫尺,禁不住喜出望外。但无奈,“秋老虎”余威尚在,那古文里所谓的凉风和白露,都立刻成为可望不可即的雾中风景,倒是那叫了一夏的蝉,仍是不知疲倦地在耳边肆意鸣唱。
  北方的一年四季里,冬春两季的夜晚格外沉寂,偶尔一两声鸟鸣,是无人的湖面上划过一叶轻舟,波纹荡漾之后更显湖面的深沉与凝重。与之比照,夏秋两季的夜晚,简直是万物众生的音乐会,有交响乐,有独奏曲,有咏叹调,有乡土腔。
  一夜虫鸣,给源远流长的汉文字增添了无穷韵味,让一道道清丽的鸣唱,嵌入了中国人的文化记忆。单是那蝉声,唐人虞世南就写过一首以蝉命名的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人眼里,蝉和兰花、香草一道,寓意洁身自好、超拔清高。一路听来,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里有空灵与幽静,辛弃疾“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里有喜悦和清凉,柳永“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里有哀婉和忧伤。年少时,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里面一句“虽然再没有人,扬起浅色衣裙,穿过蝉声如雨的小巷,来敲你的彩色玻璃窗”,也曾把少不更事的岁月,渲染出难以忘怀的模样。
  晚上路边散步时,看到手电灯光在林间闪烁,知道那是人们在捕捉蝉的幼虫,俗称“知了猴”。有更聪明的,在树干中间绑上一圈透明胶带,知了猴爬到此段便失去抓手掉在地上,于是束手就擒。小时候学过法布尔的文章,知道蝉的幼虫重见天日,需要经过地下漫长的四年潜伏。但是终于爬上地面,却在半路被人捉去,成了别人的盘中餐,想来很是悲哀。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与儿时的蝉声如风似雨相比,现在的蝉声毕竟淡了不少。
  好在漫漫长夜,还有其他知名或不知名的虫儿在不知疲倦的继续鸣唱。一声蛙鸣,让唐人韦庄触物思情,“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诗经》里面的那只蟋蟀,穿越历史深处的黄尘古道,让诗人余光中“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让诗人流沙河“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
  如孜然之于烤肉,红酒之于美食,虫鸣的绝配,在于皎洁月光,在于寂寥长夜。小时候,姥姥在夏夜里铺一张凉席,卧剥莲蓬或者就着井水浸过的瓜果,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乡村的生活单调且漫长,那些淹没在草木中不知名的虫儿,就着渐渐清朗的月明,在睡梦之外窃窃私语,诉说心事。细细听来,虫鸣有着独特的节奏,一丝清风吹过,一个地方的虫鸣沉寂下去,仿佛在歇息和思索,然后又试探般地幽咽几声,然后再依次欢唱起来。
  虫鸣是绝唱。匍匐在郁郁葱葱的植被之中,感受季节变换的脉搏和律动,在生命的顶峰驻足,为即将到来的谢幕倾情歌唱。绝无谦虚,也不多矫饰,生命短暂只此一季,何不把一生过得坦坦荡荡。那些连绵不断的吟唱,是长夜深处最动听的歌谣。
  虫鸣是药引。在最细微最柔软处,潜入人的心脑深处,把游子情怀和思乡之念吟咏得无比忧伤。回忆孩童时,独处小院漫天清凉。想起成年时,一夜苦旅石板微霜。惆怅衰年时,繁华落尽而虫鸣依然。思乡若为一种病,虫鸣就是浓烈的致命伤。
  虫鸣是酒,微啜即醉而口有余香。虫鸣是诗,尽皆断篇散章却余音绕梁。虫鸣是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涨潮,托起漂泊在岁月里面的身躯和思绪,沿着来路一步步返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