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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20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小说世情
 □ 美空

  小时候,姑妈家所在的南京,于我而言是地理极限。南京以北,南京以西,不是白茫茫就是黑咚咚吧,因为南京以外所有稀奇古怪的地方,都叫江北。“江北”两个字,土话发音“公伯”,这两个字念出来的时候,有一股古怪的蛮荒气息。
  池塘里水葫芦花阴下浮着的,头顶两只大眼睛的黄条纹青蛙,它也叫“公伯”。公伯人,一定和公伯田鸡一样古怪。是因为没有米饭吃,总吃面条总吃大馍,所以才古怪的吧。可是要是不古怪,又干吗总吃面总吃面?我们吃面只是无法,是无可奈何,我弟不,我弟吃面癞团,吃慢一口要哭,我妈骂他是“公伯人”,“公伯吃死食”的。
  六月里水葫芦花开,一池塘的蓝凤眼睛闪啊闪啊。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我每天倒马桶:嚓嚓嚓,嚓嚓嚓嚓,哗,一只公伯田鸡“咕”一声贼下水去。
  麦子熟了。麦子熟的时候,到处劈咔劈咔亮,到处滴滴嘟嘟响,到处麦芒戳得细痒痒。我在田埂上走,我喜欢顺手捋一把麦子,双手细细一搓,一吹,手掌心里就只剩下圆滚滚麦粒了。把麦粒倒进嘴里去嚼,出劲嚼,一路走,一路把嚼出来的淀粉口水吐掉,直到嘴里不再粉糊糊生厌,麦粒变成一小坨面筋,臼齿咬上去弹弹地,好了,可以了。扑,哔,哔哔。虽然吹成功的不多,毕竟也是泡泡糖。
  是啊,热天,热死了。闷闷的傍晚(也或者暴雨刚歇的傍晚),土场上泼的水,水里腾起来的土腥气,没完没了嘶叫的青竹倌,乱纷纷的黑蝙蝠,咸菜面。还有麦粒肿。好婆说,喏,用衣角戳戳,好让脓流出来。我们都确信:麦粒肿和麦没有关系,但是,不排除哪个人不小心偷了人家的针。咸菜面,咸菜面,六月以后的热天,夜饭永远是咸菜面,呼啦,呼啦,呼呼呼,土场上一溜看过去,每一家都一样。只有阿末家春凳上有田鸡肉,阿末爹就着田鸡咸菜面吃黄酒。
  照例咸菜储在甏头里。照例面晾在筛里。也照例,面是小孩子摇出来的。
  隔三差五,姆妈要挖两三升箩面粉在面篮里交给我,我领着我弟,走田埂去尧庙桥。面店是公家的,摇面要排队。哪天摇面人不高兴摇面,就只好拎着面篮回转去。摇面人把面粉倒在很大的粗陶浅缸里,加浅浅黄绿的碱水,出劲拌。出劲揉。揉得了大面团,放在摇面机的两个大辊子里轧面皮。厚面饼,薄面饼,粗面饼,细面饼,面饼越来越长越来越好看,一层一层码叠起来,像做纸花用的皱纹纸,最后,轻轻放到有纹路的辊子里,摇。这最后一道,谁家的粉,就一定是谁家的小孩子来摇。铁把手,粗铁一粒一粒糙,一粒一粒摩得哑亮,我迈开弓步,双手持把摇得飞快,细面条哗啦哗啦泻下来。
  一家一家的屋头上都有面筛。一筛一筛里,开大白菊花。轰隆轰隆,暴雨要来了,赤脚跑出去,刚刚把面筛抢下来的时候,大雨点已经有几个砸在黑瓦上了。吃饱了烂面,听评弹说书,蒋云仙说《啼笑因缘》。九点钟,有线广播说:“今朝个播音,到此结束。”吱嘎一下,阿炳把胡琴轻轻一挑,心也就挑起来,半天半天落不下,没完没了,扯着扯着不放手。也因为困,所以恨起来,一边恨咸菜面,一边恨回潮的墙根上拖着亮晶晶粘液的胖蛞蝓。
  城里有奥灶面。可是奥灶面什么味?据说浓油赤酱,爆鱼只用螺蛳青。啊呀口水。可是鏖糟的,会有什么好面,不要蛞蝓也掉进去,那才真鏖糟。
  冬天不怕,冬天吃面只是吃寿面,东家五十九,西家六十一,都要箪,红漆托盘一份一份摆开,绿的菠菜是常青,黄的豆芽是如意,百叶百岁,外加一块红烧肉。
  我的平淡无奇的面,一路,平淡无奇吃下来。
  直到有一天在日本的四国,吃定食盒饭。吃到嘴里淡出鸟来。忽然吃到一碗并不太正宗的青椒肉丝面。那天的面,和着眼泪吃的,不是因为面,倒是因为青椒。后来,还吃过华丽丽的意大利肉酱面,牛肉洋葱西红柿加红酒慢炖,得了,浇在面上,盛在白瓷盘里,叉子叉住了叮叮当当卷,卷一口,用刀子切一口。倒是优雅,终归不酣畅。
  前几天,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手打荞麦面。灰绿的凉面码在竹篦上,条条切得均匀,入口劲道,淡酱油萝卜泥芥末拌在小盅里蘸着吃。微凉,简静。墙上有白纸黑字假名写的书法:“七颠八倒,绊绊撞撞,多自然”。是说打面吗?是说人生吗?想如果,不妨再奢侈:障子去掉的和室,榻榻米上一盘面,两片腌萝卜,一盅淡茶,四面清风。
  忽又想安庆的黄梅调:“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上,丢下一粒籽,发了一个芽,么杆子么叶,开的是么花,结的是么籽,做的是么粑?”那么,田埂上吃粑也一样吧,于我这个,做了半辈子的半路资深“公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