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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希里的“雕像”

2018-07-20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微语绸缪
 □ 王 川

  穿越绸缎般绚丽的夏尔希里,花海与丛林的激荡渐次退去,峦峰安静,止息,弥漫进背后的苍茫,沉入记忆深处。
  与夏尔希里也许只是时空中的擦肩而过,我远远没有抵达她幽秘的深处。那纵横延伸的山脉,好像指示着世界的尽头,如梦境的边缘,标识给我不愿醒来的界限。夏尔希里就是一场如诗的梦幻,这场梦幻一直被丢弃在这里,躲藏在清醒的世界之外,朦胧,混沌,氤氲,饱满。这是大地之诗的瘗藏之处,只有进入,她才能徐徐展开,她的语词及叙述才能被部分解读,梦的细部才会一一呈现。
  夏尔希里自有她的主人。他们骑着马或牵着马,像梦游者在锦绣的山谷皱褶中悠然缓行,或半躺在山坡的花丛中休憩,看山,看云。他们仿佛占据着更多的时间与空间,因而显得无比从容。他们是护林员或丛林防火员——夏尔希里有限的守护者,因而带有深山林木的属性,表情平和,眼神清澈,心思坦然。经年累月地与山林对话,他们渐渐成为了倾听者,语词变得简短、简单,甚至只用微笑与羞涩替代。然而,他们又是剽悍的,与周边蛮生的丛林相似。夏尔希里投影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变得既质朴单纯又深不可测。他们决然不会使用我们凝视夏尔希里的那种眼神,因为他们看待夏尔希里完全就像看待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夏尔希里的一部分,与夏尔希里的植物、动物属于一个家族。
  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只有短暂的交流。漆黑的瞳仁,紫红的脸堂,憨然的微笑,带着口音的汉语生涩、滞重。然而,只要他们牵过马来,抬腿跨上去,一勒缰绳,几步之间就能疾风般奔爬到山腰,短促的吆喝和马的蹄音被凌乱地抛在身后。那天蓝色的襟袍,就像跳动在花草深处的巨大蝴蝶,翩然起舞。
  我无法揣度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些似乎被时间遗忘的古老民族的后裔,如今己不再策马奔驰于辽阔的战场,奋力厮杀于生存的边缘,他们早已落地生根,安然地与大山、草原相伴,甚至,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辽阔的凝视与漫长的等待——那只是他们从容生活的一部分。对他们而言,时间并不存在一去不返的延展性,而是一个封闭的圆,是夏尔希里的四季——雨雪阴晴、花草荣枯、丛林生长,反复轮回,又周而复始。
  会有人站在这个“圆心”,环视或瞭望夏尔希里豁然打开的浩瀚吗?
  我清楚地记得,在即将走出那片“美艳”的时候,路边不远的高坡上,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中年男人骑在一匹栗色马上凝然不动,手握缰绳,持久注视着西方即将沉落的暮色,与他胯下那匹马变作了一尊守望的雕像。
  这是博尔塔拉留给我的最深刻记忆。一个人,一匹马,一片世界之外的时空。这位骑手大概用了半生在夏尔希里漫游,起初,夏尔希里变得越来越小,只有莽苍的山、毛发般的森林、杂乱的花草、云儿飞度的苍穹;后来,夏尔希里越变越大,开始容纳他的家、他的心、他的想象、他的余生。也许,他见识过夏尔希里之外的喧嚣、芜杂,但他仍执意退回到她缤纷、安静的包围之中。这里有马蹄丈量的曲折小路,可以延伸到天上;这里有最易拥有的美好,摇曳在洁白、黝绿、苍黑、金黄、火红、蔚蓝之间;这里有不会被阻止的倾诉,像悠长的目光和泪水,饱含着深挚与眷恋,填满生命的伤口。
  缰绳握在手里,鞍鞯稳于胯下,双脚紧踏马镫——在他右侧的路沟驶过的一刻,我看到他挺立了一下身子,朝更远处张望,仿佛试图用目光拉近天际的距离,抑或跃马而去。夏尔希里的寂静、广袤、丛峦密布以及俯视的高度,只可能是他衣襟的前端,守望的一切在更为遥远的时空之外——只有命定的轮回才能抵达。
  我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片坚实而富有弹性的大地、山脉,是否依然是骑手的贪恋与隐身之地,还是将变作他借以凝视与翘盼外界的支撑?现在,他承担的不只是即将降临的沉重夜色,也不单是夏尔希里茂密的冷杉与松林、被日月侵染的卑微花朵与芒草,以及每一寸土壤里挣扎的生命;然而,那些“托付”是否会在他遥远的渴念里渐渐隐没了踪影?抑或依然会顺着他的目光倾巢而出?
  面对这座骑手的“雕像”,匆忙的“探入”,令我意识到生命此前一段巨大的“丢失”。而丢落在夏尔希里的,是我日后不断寻找的语言,而且,永远不可能表达完善。一种莫名的焦灼升起。
  焦灼背后,是大地永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