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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中药房

2017-12-15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汉荣
  人对气味的记忆,是非常深刻而持久的。我至今还记得四岁时第一次走进中药房呼吸到的那种有点古怪又很亲切的气味。有好几次我在梦里老是梦见自己走进古代的一个神秘的地方,呼吸一种很神秘的气味。醒来才想起来,那种气味不是别的,正是中药味。
  西药房的气味是工业的,化学的,是冲动的和暴力的,甚至是威慑的,病人对之有一种半是恐惧半是信任的感觉。那种气味让你感到理性和技术正向你包抄过来,不与你商量,它说一不二,要进入你的身体,要征服和修改你的命运,从敌手那里夺回你的本能和健康。那里的药物都有商标、有规格,有着规范的造型,它们是可以无限复制的化工产品。你再看那里面的器具,针头、镊子、手术刀,都是些武器,随时要向病魔反击;还有听诊器,它有点像是窃听器,窃听病魔的行踪,以便更有效地追捕它。治疗一个严重的病人,简直就如同在打一场高科技的战争。外科医生走上手术台,活像一个披挂上阵的将军,护士、助手——那不就是他的战地通讯员和作战参谋吗?那是和死神的肉搏战。这时候,西医的气味就有一种硝烟味,一种浓厚的战争气息。
  中药房的气味是草木的,农业的,是平和的和亲切的,甚至让你感到祖父身上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息。许多草本的、木本的药物混合成又苦涩又芳香又朴素又高贵的温暖气息。它是渗透性的,而非进攻性的,是商量的、徐徐弥漫的,而非断然的、气势汹汹的。这是辽阔大地经久不绝的气息,是万水千山亘古弥漫的气息。
  这些药物,它们曾经生活在大野幽谷深山泽畔,受过雨打霜浸雪洗风拂,自高天降落的太阳之气和自深渊升起的太阴之气,灌注了它们的生命。曾经是花,蜂蝶与它交换过心跳;曾经是叶,露水为它设计了血型;曾经是果,日月铸造了它的魂灵;曾经是根,大地用深藏的情感培育了这韧性的骨头。现在它们结束了远离尘世的隐居岁月,以其久炼成精的风神和德行进入尘世,进入病体,超度我们沉沦的肉体。它们来了,万水千山都随它们来了,我们身体里疼痛的山水,求救于身体外的万水千山。
  扑面而来的气息是这般宽广芳香,隐隐的苦涩泄露了它深邃的底蕴。这气息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想:想起天荒地老的大自然,想起藏龙卧虎的峡谷莽林,想起祖先们也享用过这气息,也服用过这药物,说不定,我服用的这甘草、这麦冬、这黄连,孔夫子也服过,华佗也采过,古代的某位母亲还亲手保存过它们的种子,在一个细雨微风的清晨,她将它们撒向大野,或抛进春水,顺流而下它们被水鸟衔起,种进南坡或北山,如此辗转千年,它们终于与我相遇,与我的病和痛苦相遇,与我的内脏和血脉相遇,它们承担了我的苦痛,通过它们,我把苦痛转移到万水千山和万古千秋,亘古而苍茫的大地分担和化解着我的苦痛。
  中药是苦的,这是大地的苦心。它的气息是这般温暖宽广,父性的刚勇母性的仁慈交融成这气息,山的充实水的空灵交融成这气息,天的理性地的感性交融成这气息。这不可拒绝的古老气息,源源不断地渗入我的身体和血脉,渗入我不见天日的内脏。它洗去我肺腑的浑浊,还我以清洁;它冲刷我胆囊里的寒弱,还我以刚健;他涤荡我脾脏里的躁火,还我以平和;它淘去我胃脏里腐朽的、多余的食物,还我干净的胃、正常的消化能力;它净化我肾脏里大大小小的隐秘溪流,还我充沛的源头和健康的欲望;它疏通血脉打通经络,以便我能更和谐地呼应大地和宇宙的生命潮汐;它扶正我沉沦的心性和隐隐有塌陷之声的躯体,重建生命的庙宇,敞开天窗,呼吸天地的湛然清气和浩然正气,让每一个穴位每一个骨节每一滴血液,都敲响清朗的钟声,在碧天大野回旋。
  古老的气息流过我的身体,内心的峡谷里澄波荡漾。
  那萎缩在暗处的病,那不见天日的病,那鬼鬼祟祟如贪官污吏贼眉鼠眼如刁民小丑的——那纠缠我无辜身体的邪恶污秽的病啊,你怎能与这来自天地深处的伟大气息平起平坐?你终于自惭形秽,悄然退却,你终于逃之夭夭。
  天地正气重又回到我的身体和心魂。
  走出中药房,不由得回转身来,深深呼吸几口,苦涩的芳香便渗入骨髓,多么好闻啊,这神秘的中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