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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艰难的日子哭出声来

2017-08-04 作者: 韩浩月 来源: 大众日报
  小说世情
  □韩浩月

  四哥也姓韩,但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我自打成年之后,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把许多童年记忆都覆盖了,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人,自然也不太记得同村的四哥。直到再次见到他,听到了他的故事。
  四哥比我大四五岁,上小学的时候,正是饥荒年代的尾声,家里米缸空无一物。有一天四哥放学回来,发现家里堂屋门紧锁,大人在湖里(耕地里)干农活,被饥饿折磨得百爪挠心的他,搬起半边门硬生生挤开一条缝钻了进去。
  家里任何角落都找不到现成可吃的东西,但这难不倒四哥。他眼睛一亮,发现了母亲腌制的一盆咸菜疙瘩,一个个吃了下去,直到吃得整个胃几乎胀破。
  咸菜含有亚硝酸盐,这是常识,但很少有人相信,咸菜吃多了会要人命。四哥那时年纪小,大半盆咸菜下肚,亚硝酸盐开始霸占他的五脏六腑,直到天黑大人们回家,才发现四哥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村里的赤脚医生,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了,没有任何效果。等待着四哥的命运,是被抛弃。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经常有这样的例子,得了疾病,中了毒,根本来不及送到三四十公里外的县城。哪怕能送去,也付不起医疗费。更多的时候,是听天由命。
  父亲不忍心儿子就这么断了气,每天用棉絮蘸水给四哥擦洗身体。他认为,这样可以让那些“咸菜”慢慢流失掉。空闲的时间,他就跪在床边念叨,第十五天,四哥有了一次明显的心脏跳动。第十六天,四哥活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咸菜中毒事件,四哥的智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脑瓜一直不太好用。但从鬼门关夺回一条命的四哥,也就此知道了命运的沉重,开始学着强力扭转自己的人生。那个时代,改变命运的最好方式就是考上大学。但对于一个家贫如洗的孩子而言,大学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
  和许多农村孩子一样,四哥的大学是用自己辛苦的血汗、牛马一样的付出,甚至一次次苦苦的哀求换回来的。他第一年就上榜了,分数足够读当地唯一的大学,却因为交不起学费,白白浪费了那纸录取通知书。
  然而,四哥一生最大的悲痛,不是吃咸菜差点被咸死,不是考大学交不起学费没法上,而是父亲的去世。
  在四哥的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的生活一下子就空了。他独自生活在村子边缘的一个小院里,陪伴他的是一只画眉鸟和一条狗。两年前,画眉飞走了,只剩下狗。
  父亲去世那天,大埠子村下了一场可以覆盖一切的大雪。有人发现他居住的小院着了火,想去救时,已经无法靠近。等到火熄灭,发现父亲倒在煤球炉上,只剩一副骨架,还保持着坐姿。
  在前一天,父亲去大哥家要钱,没要多,要一百,这是每个儿子应付的抚养费。大嫂没给这笔钱,说家里太穷,拿不出来。
  父亲转身去了二哥家。二嫂没说不给,而是说,就算贷款也得给这一百块钱,可是总得把款先贷出来吧?
  父亲走了,没有再去三哥家。据村里人分析,父亲回屋后开始喝闷酒,喝多了不慎倒在煤球炉上。也有人说,父亲是故意倒在煤球炉上,因为母亲曾说过,希望去世后能不火化,保留一个全尸葬在一起。父亲觉得,这样就可以不用去火葬场了,既保留了全尸,又为儿子们省一笔火化费。
  父亲根本不缺钱,四哥每月都会从重庆汇来足够多的生活费,逢年过节也都会寄钱、寄东西。但父亲觉得,自己有五个儿子,不能只让老四拿钱。被两个儿媳妇拒绝之后,父亲的心凉了。他也终于给自己的不想活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自行决定消失于这个世界。
  第二天,四哥在开会时接到了来自老家的电话。放下电话,他坚持开完了整个会,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大埠子,而是处理了公司的大小事务,在第三天才往家赶。他没及时回,是因为他恐惧。回,是因为自己知道终究无法逃避要面对的一切。  四哥说了两件事,让我觉得震撼,甚至以为是假的、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第一件,是那只飞走两年的画眉鸟,在父亲去世的当天飞了回来。有人要赶它走,四哥说,别赶它,它是给父亲守灵的。果然,画眉在父亲棺前盘旋了三个晚上,到父亲出殡那天,飞走了。
  第二件,是父亲养的那条狗,在出殡那天,只要看到戴孝的人就摇尾作揖,看见没戴孝的人就狂吠不已。以后每当四哥回乡给父亲上坟时,小狗见到四哥,第一个动作就是作揖。怕我不信,四哥翻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只看上去很平常的土狗,真的立起后腿,用两只前腿给四哥作揖。
  我相信,哪怕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都快结束了,在大埠子这个遥远的村庄内部,仍然有一些不可解释的事物在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