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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锡匠的故事

2014-11-21 作者: 张晨义 来源: 大众日报
□ 张晨义
  年轻时,徐锡匠并不喜欢干锡匠。锡匠活儿苦。一要耐得精神的寂寞,春去秋来,埋头劳作,不风光,太单调。二要忍得身体的痛苦,制作须手脚并用,时间长了,背膀变形,五脏六腑都不舒坦。一辈子干锡匠,还不跟个蜗牛似的。少年心志,追风逐月,岂肯就此罢休。一听人提打锡壶的,就觉矮人三分。
  他酷爱绘画,十六岁就在街上画主席像,后来四处挥毫,十里八村小有名气。父亲说:做人还得守本分,还是干这个牢靠。可他就是不认。娶了媳妇分了家,眼看人近三十,却仍没个如意的差事。度日艰难,不能不重新考虑了。世界之大,踩出条生路并不容易。转来转去,发现自己还是走不出锡匠的影儿。而立之年,这位锡匠之子看着化锡炉点了点头,没办法,干吧,这是命。
  生在锡匠之家,木锤声里长大,他的手艺基本是看会的,并没有一回认真地求问。旧时弟子出徒,当师傅的要送套工具。他没这个福气,一切都是自己来。为做一个支架,他找遍村里每一棵树,最后在庄外的苹果园里,方寻得一截舍适的木杈。
  那时日子贫困,一家四口就住一间小破屋。徐锡匠昼夜不停地锤打,锤打,锤打!干得顺手,一天能打两把壶。每天深夜,老婆孩子都是枕着哒哒的木锤声入睡。光阴匆促,锤声悠悠。几年后,徐锡匠练就了技艺打出了名堂,翻身盖起五间敞亮的新房。祖父学徒时,浑身是师傅管教的烙铁印;父亲走江湖,风风雨雨历尽人世坎坷。而他二十多年就镇守在家,凭一手绝技招引八方锡客。他的幸福生活,就是这样一锤一锤敲出来的。
  一把锡壶打出来,大致要过化锡、压板、下料、成形、打磨几个关口。化锡之时,一柄铁勺,下边炉火纯青,上面锡波闪烁,似一泓月光下的湖泊。锡匠双目凝神,他在观察火候。锡色晶亮,星花点点,正是倒锡的最佳时机。待锡色发黄或发紫,就是熬过了。然后是压板,行话叫倒叶子。贴了毛边纸的滑石板上,一根棉绳摆出U字形,再压上另一块滑石板。右脚踩住两块石板的一边,左手微微扳起上层那块,右手翻勺将锡水从两块石板的开口徐徐注入,溢满石板紧压的棉绳“U”字为止。几分钟后,石板打开,棉绳抽去,一叶香气灼人的锡片被锡匠啪一声摔在脚边,像刚烙熟的大饼。锡片的厚薄取决于棉绳的粗细,而厚薄的均匀全凭手脚的感觉。如果一张锡片厚薄不均,就要返工回炉。等锡片完全冷却,依照样子剪出所需的备件,这叫下料。接着,铁砧木锤,哒哒声碎,锡片在灵巧的手上柔若无骨,几番变化,渐渐看出大模样。锤形最见匠心和技巧,漂亮不漂亮,就看这一关过得怎么样了。心里所出,手里所成,心手合一,你想什么花样就出什么花样。不过,别看柔锡如水,遇上用力不匀的击砸,就会出现裂纹,让你前功尽弃。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锤声时高时低,时疾时缓,听来清脆踏实,像山道上的马蹄。形象完毕,一遍遍的打磨开始了。这是粗糙向精致的过渡,相当于一篇文章的修饰润色。大锉,小锉,粗砂,细砂,之间还有一把飞快的削刀。锡屑阵阵,如雪飘落,直至壶面平如镜,滑如冰。最后,拿一根一根节骨草——也叫木贼,蘸着清水,来回地擦拭,擦拭,擦拭。锡壶的光亮,一丝丝地露出来了,一点点地显出来了,一层层地透出来了,从指缝里,一股股地流出来。
  打一把茶壶,一天的功夫就没了。而打一套酒具,则要耗时七日。
  徐锡匠天资聪慧。手艺传到他手上,有了许多的独创。他拿出一套酒具,锃亮的锡盘之上,六只雕花小锡杯围绕一把细腰葫芦般的玲珑锡壶。提壶在手,果然姿形优美,态象典雅。高扬的壶嘴儿弯垂的壶把儿旁逸两侧,长袖舒展,歌舞流畅,好一个皎皎嫦娥的幻影。无须斟酌,无须三杯两盏,只看一眼就令你醉意蒙眬。
  徐锡匠打锡壶,宁可一把不卖,也不做差的。贪念之下,锡中掺铅,几个识得?但苍天有眼,风清月明看得真切。一件锡器做成了,仔细端详端详,感觉不是十分满意,即刻投进炉中,化锡为水,从头再来。徐氏锡壶,不怕打量。几番擦拭,雪亮不减,跟前一站,能照出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