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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博客

唤来漫天雪花

2012-12-21 作者: 刘固霞 来源: 大众日报
  □ 刘固霞

  1972年腊月初八的黎明时分,东屋里哭声凄厉,刺破拂晓前最黑暗时刻的寂静。
  慌慌张张的母亲把襁褓里不满百天的妹妹强塞给我,泪眼婆娑,泣不成声:你奶奶,殁了。我胡乱穿好衣服,抱起妹妹,拜别81岁的奶奶。
  按家乡风俗,葬礼在三日后举行。
  雪飘飘扬扬地下了两天,初九晚上又紧跟一场小雨,气温骤降。初十早晨,屋檐下的冰凌有二尺多长,地面厚厚的冰层凹凸起伏,白花花明晃晃。
  老家实行土葬。上午,帮忙的匠人带上铁锨、叉子和镐头,到墓地凿窝开穴。天寒地冻,铁锨无济于事,尖角镐头抡落,只能砸几个窝窝,溅起的冰点碎屑随风飞逝。匠人们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工程毫无进展。他们围成一堆,抽着闷烟,寻思办法。烟灰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地面上烫出一个又一个坑洼。这不经意之举让工匠们柳暗花明,思路洞开。他们滑着冰取来柴火,堆成小山状,泼上火油,点燃烘烤。大火熊熊,噼里啪啦,坚硬的冰层酥软消融。午饭前,奶奶的新坟顺利竣工。
  正午过后,奶奶盛装入殓。通往坟地的路出奇地滑溜,小心慢行照样摔个仰面朝天,何况还要抬着躺在棺材里的奶奶。一家人一筹莫展,最后村里红白理事会的赵大头想出了主意。他吩咐帮忙的准备三头牛,三盘24齿的新耙,大石头若干;准备四根绳子和两根扁担;准备一捆又一捆的草腰子(也就是不成型的草绳子)。每头牛拖着一盘压满大石的新耙,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划出深深浅浅、蜿蜿蜒蜒的沟痕。四个彪形大汉肩抬扁担,扁担下是巨大的麻绳捆牢的棺材。他们如四大金刚,手拄火叉蹒跚前行。出殡的亲戚都把草腰子横缠竖绑到鞋上,有的还裹上了铁条。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簇拥着奶奶的棺材,哭天嚎地向墓地进发。尽管做了万全准备,整个队伍还是踉踉跄跄,趔趔趄趄,歪歪扭扭。有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滑倒在地四仰八叉的,有摔破鼻子磕破牙的……嚎哭的泪水不等落地,就变成了冰串儿。
  奶奶坟前,我们跪地长哭,恭送她九泉之下安息……
  年龄渐长,我从父亲母亲嘴里听到很多有关奶奶的故事。
  奶奶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爷爷,育有四男两女,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爷爷背井离乡去当长工,奶奶和孩子们天天等月月盼,指望爷爷回来改变家庭拮据的窘况。年关将近,爷爷带着两盒火柴,甩着十个“胡萝卜”回来了。奶奶气得直跺脚,骂爷爷是个窝囊废,很长时间不和爷爷搭腔。第二年刚出正月,奶奶就把年幼的孩子推给爷爷,只身一人到青岛当保姆。奶奶洗衣做饭,起早贪黑,用诚善的心、勤劳的手照顾主人家饮食起居,赢得主人信任。主人把大人孩子穿不着的旧衣服和旧鞋袜,还有剩余的食物统统送给奶奶。奶奶把主人吃剩的茄子把、鱼头用线绳串起来晾干、晒好,回家的时候拿给孩子们吃、穿、用。
  奶奶有一段英雄传奇,至今还被村民们称颂不已。村西李氏是大户人家,日子殷实富裕。儿子新婚不久,便被土匪盯上了。月黑风高之夜,土匪潜入李家,劫持了新郎官,并扔下一张纸条,上面云云:要想公子活着回来,需交多少多少钱,具体时间地点另行通知,否则撕票。李氏领着妻妾,拿着票书,哭天抢地四处找人赎回人质。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奶奶毅然前往。李家送来了一件破皮袄和两斗黑高粱作为酬谢。等到孩子熟睡之后,奶奶洗了把脸,梳了梳头,藏好钞票,迎着凛冽寒风,扭动三寸金莲,消失在茫茫黑夜。交换地点在村北三里多远的坟地,土匪和人质都藏在茔屋里。奶奶匍匐着身体,穿过一丛又一丛的荆棘,越过一片又一片的蒺藜地,衣服磨得像鳞片直往下掉,手和脸上的鲜血直往外淌,奶奶强忍着刺痛与土匪对话。当时她也怕啊:一不小心,可能脑袋搬家,一命呜呼!苍天有眼,奶奶硬是把新郎官赎了出来。新郎官摘下蒙眼的黑布,抱住奶奶放声大哭:“婶子,你就是俺的亲娘啊!”
  奶奶是位热心肠。邻亲百家的喜事丧亡,奶奶总是跑在最前头,从不看人家的笑话。谁家生了孩子,都愿找奶奶起名字。奶奶没有文化,起的名字朴素而有嚼头。男孩如自来、福顺、黎明等,女孩如巧嫚、蝶嫚、梅花之类。最搞笑的是,有一个邻居央求奶奶起名字,奶奶随口便说:“爹懒娘懒就叫懒嫚吧!”奶奶的一句玩笑话,邻居却当了真,真把宝贝女儿起名叫“懒嫚”。
  奶奶持家有方。她先后送四个儿子外出学艺,让他们拥有一技之长,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地。大儿青岛学鞋匠,二儿县城学木匠,三儿油坊学榨油,四儿,我的父亲黄县(今龙口)学铁匠。岁月变迁,奶奶率领一家老小又开起了弓坊(织布厂),小院喜气洋洋,红红火火。奶奶乐呵呵地踮着小脚和爷爷赶集卖布,夫唱妇随,成为集市一景。
  后来奶奶与时俱进,走上了互助组、合作社的道路,把机器统统交给了集体。
  再后来,奶奶瘫痪在床,唤来漫天雪花,终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