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纪事
□ 刘玉林
那种植物一直躲藏在草木中间,偷偷地生长。直到一夜秋风,它黄色的花朵突然就像繁星布满了河沿,这才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那一朵朵饱满的黄把你的瞳孔都映成了柠檬的色彩。
这段河沿在向城市蜿蜒,在深秋已是一片斑斓,像画家的调色盘,橙红与金黄在任意地涂抹。草木都已开始凋敝,只有它在绽放,花枝乱颤着摇来摇去,让河岸飘成起伏的锦缎,像皇宫丽人满头的珠玉银簪颤动得让你惊心动魄。
很多人都发现了河边这片花海,从大路上纷纷跑过来,站在花影前,用手机不停地拍,大自然时常是让人动容的。那些人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看我从河边跑过,一个女孩于是就问:叔叔,这是什么花?
——鬼子姜。
说完我头也不回继续奔跑,让绚烂的花影从身边掠过。却传来一阵惊诧——“什么?这名字好怪哦!”
这种植物的名字完全是因为它的舶来身份,在十七世纪传入我国。它正确的名字应该是洋姜或者菊芋。而在我们的老家之所以叫它“鬼子姜”,大概还是因为这是一种狡猾的植物,因为消灭远比种植它要困难得多。
说不清这种植物到底是花还是菜。它的根部会生长一种洁白而光滑的块茎,那些东西除了酱菜厂的酱缸似乎没有太好的去处,它雪白的肌肤会被腌制成沉郁的酱黑色,会被主妇们用一小碟端上餐桌,咀嚼在口腔中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但相信很少有人会提起它有点邪恶的名字——鬼子姜。
河边上竟然有大片鬼子姜,在秋季里绽开了惹人的花朵。但有些人被吸引不是因为这艳丽的风景,许多主妇会拿了精致的小铲把那些块茎挖出来,那是腌制酱菜的上好物产,她们把一株株鬼子姜的植株连根拔起,把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根茎扔进篮子里,于是盛开戛然而止。在城市里,总有太多人认为风景与情调更重要。而对于那些大妈而言,最妥帖的却是粗俗的生活。这自然引起许多俊男靓女们的不满,他们大声指责那些挖鬼子姜的人——咸菜对你们就那么重要?把那些东西留在泥土里来年看一片更浓密的花海多好?那些主妇们笑了。在她们的沧桑里,鬼子姜的花太“妖”,她们对这种花的嫉恨就像自己已经不再拥有大把似锦的年华。更可笑的是,这些年轻的后辈竟然以为鬼子姜会消失在她们的攫取当中。
——你们太不了解鬼子姜了。
作为一种植物,光有好看的花朵不足以讨更多的人喜欢,因为它们原本属于乡间,鲜花与风景对农人不重要,他们更需要果实。鬼子姜的块茎会被那些农人栽种在田间地头,在自家的茅檐屋舍前随意埋上几棵就行了,不需要任何养护与管理。似乎没有哪种植物比它们更留恋泥土和大地。对于它们来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生长。在很多时候它只是一株卑微的植物,但又如此充满野心,恨不得把所有土地都纳入自己的裙袂之下。它是贪婪的,对土地是,对生长的空间也是。
它的生长会像云翳遮天蔽日,它终会妨碍主人的空间。于是主人想到把它除掉,终止它的繁衍与生长。那些块茎会被刨得一干二净,但只要有一颗留在泥土里就足够了,来年的春天里它们又会发芽。主人从房檐下把它们挖起,它们却又在墙角蘖出。它们的根须早已变成经络布满了土地的每一寸肌肤,而且总能找到一处角落把惨黄的花朵绽放出一脸的无辜。终于有一天,主人把整个院落都浇灌成了水泥,把所有植物都冰封在沉重而坚实的地面下。但它们却穿过阋墙在邻家院落里拱开泥土,破壳而出了。这就是鬼子姜,顽强得让人恐怖,狡黠得又让人敬畏。
是谁在这片河边栽种下鬼子姜呢?或许它们压根就没有主人,是流水把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带到了这里。它发芽了,一开始只是一株,最后滋生成一丛,直到侵吞了大片河岸,让花海随着流水流淌出婀娜的腰肢,一段无人问津疯长的日子一定是最得意的年华,在这片河沿它们一定无数次吟唱出自由的欢歌。城市的管理者肯定对这种汹涌的生长很是头疼,这样下去,它们肯定会吞噬掉半个城市的版图。在金秋,它们的花朵如期绽放了,像一片金色的祥云从天际坠落。许多人在河边留恋往返,不停地把自己的身影拍摄于花丛之间。还有写生的画家,在花海面前支起了画板……
一阵机器的轰鸣声滚来。这片花海忽然就在推土机的碾压下撕裂破碎。鬼子姜的身躯在推土机的大铁铲前和着泥土堆积着翻来滚去,那些娇艳的花朵瞬间就如灶膛后的村妇蓬头垢面,一些雪白的块茎被碾碎于机械的履带之下。鬼子姜的尸横遍野里,改造河沿的序曲奏响,这里将是奇花异草和名贵树木的领地,而不再属于鬼子姜,那些茂密的植株在被推倒的那一刻可能会有一声轻叹——难道我们不是风景吗?它们不会明白,它们的生长太野蛮了。而城市向来需要秩序。
被改造好的这片河沿上铺满了大理石。被一些长青的灌木打扮成了公园,每天都有健身的人在河边漫步。又到金秋时节,银杏与枫树正是一片迷人的色彩,一片金黄又一片橙红的交织正变幻着都市里的神话,我依旧在河边奔跑,脚下卷起厚厚的落叶。我竟然忘了这片河沿曾经属于鬼子姜。
很意外的是,一株熟悉的植株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细小孱弱的身躯,满头黄色的花朵。它是费了多大的力气从大理石与泥土的缝隙间挣扎出了身躯完成了绽放?
鬼子姜,你争的哪里是生长?你争的分明是命!
□ 刘玉林
那种植物一直躲藏在草木中间,偷偷地生长。直到一夜秋风,它黄色的花朵突然就像繁星布满了河沿,这才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那一朵朵饱满的黄把你的瞳孔都映成了柠檬的色彩。
这段河沿在向城市蜿蜒,在深秋已是一片斑斓,像画家的调色盘,橙红与金黄在任意地涂抹。草木都已开始凋敝,只有它在绽放,花枝乱颤着摇来摇去,让河岸飘成起伏的锦缎,像皇宫丽人满头的珠玉银簪颤动得让你惊心动魄。
很多人都发现了河边这片花海,从大路上纷纷跑过来,站在花影前,用手机不停地拍,大自然时常是让人动容的。那些人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看我从河边跑过,一个女孩于是就问:叔叔,这是什么花?
——鬼子姜。
说完我头也不回继续奔跑,让绚烂的花影从身边掠过。却传来一阵惊诧——“什么?这名字好怪哦!”
这种植物的名字完全是因为它的舶来身份,在十七世纪传入我国。它正确的名字应该是洋姜或者菊芋。而在我们的老家之所以叫它“鬼子姜”,大概还是因为这是一种狡猾的植物,因为消灭远比种植它要困难得多。
说不清这种植物到底是花还是菜。它的根部会生长一种洁白而光滑的块茎,那些东西除了酱菜厂的酱缸似乎没有太好的去处,它雪白的肌肤会被腌制成沉郁的酱黑色,会被主妇们用一小碟端上餐桌,咀嚼在口腔中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但相信很少有人会提起它有点邪恶的名字——鬼子姜。
河边上竟然有大片鬼子姜,在秋季里绽开了惹人的花朵。但有些人被吸引不是因为这艳丽的风景,许多主妇会拿了精致的小铲把那些块茎挖出来,那是腌制酱菜的上好物产,她们把一株株鬼子姜的植株连根拔起,把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根茎扔进篮子里,于是盛开戛然而止。在城市里,总有太多人认为风景与情调更重要。而对于那些大妈而言,最妥帖的却是粗俗的生活。这自然引起许多俊男靓女们的不满,他们大声指责那些挖鬼子姜的人——咸菜对你们就那么重要?把那些东西留在泥土里来年看一片更浓密的花海多好?那些主妇们笑了。在她们的沧桑里,鬼子姜的花太“妖”,她们对这种花的嫉恨就像自己已经不再拥有大把似锦的年华。更可笑的是,这些年轻的后辈竟然以为鬼子姜会消失在她们的攫取当中。
——你们太不了解鬼子姜了。
作为一种植物,光有好看的花朵不足以讨更多的人喜欢,因为它们原本属于乡间,鲜花与风景对农人不重要,他们更需要果实。鬼子姜的块茎会被那些农人栽种在田间地头,在自家的茅檐屋舍前随意埋上几棵就行了,不需要任何养护与管理。似乎没有哪种植物比它们更留恋泥土和大地。对于它们来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生长。在很多时候它只是一株卑微的植物,但又如此充满野心,恨不得把所有土地都纳入自己的裙袂之下。它是贪婪的,对土地是,对生长的空间也是。
它的生长会像云翳遮天蔽日,它终会妨碍主人的空间。于是主人想到把它除掉,终止它的繁衍与生长。那些块茎会被刨得一干二净,但只要有一颗留在泥土里就足够了,来年的春天里它们又会发芽。主人从房檐下把它们挖起,它们却又在墙角蘖出。它们的根须早已变成经络布满了土地的每一寸肌肤,而且总能找到一处角落把惨黄的花朵绽放出一脸的无辜。终于有一天,主人把整个院落都浇灌成了水泥,把所有植物都冰封在沉重而坚实的地面下。但它们却穿过阋墙在邻家院落里拱开泥土,破壳而出了。这就是鬼子姜,顽强得让人恐怖,狡黠得又让人敬畏。
是谁在这片河边栽种下鬼子姜呢?或许它们压根就没有主人,是流水把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带到了这里。它发芽了,一开始只是一株,最后滋生成一丛,直到侵吞了大片河岸,让花海随着流水流淌出婀娜的腰肢,一段无人问津疯长的日子一定是最得意的年华,在这片河沿它们一定无数次吟唱出自由的欢歌。城市的管理者肯定对这种汹涌的生长很是头疼,这样下去,它们肯定会吞噬掉半个城市的版图。在金秋,它们的花朵如期绽放了,像一片金色的祥云从天际坠落。许多人在河边留恋往返,不停地把自己的身影拍摄于花丛之间。还有写生的画家,在花海面前支起了画板……
一阵机器的轰鸣声滚来。这片花海忽然就在推土机的碾压下撕裂破碎。鬼子姜的身躯在推土机的大铁铲前和着泥土堆积着翻来滚去,那些娇艳的花朵瞬间就如灶膛后的村妇蓬头垢面,一些雪白的块茎被碾碎于机械的履带之下。鬼子姜的尸横遍野里,改造河沿的序曲奏响,这里将是奇花异草和名贵树木的领地,而不再属于鬼子姜,那些茂密的植株在被推倒的那一刻可能会有一声轻叹——难道我们不是风景吗?它们不会明白,它们的生长太野蛮了。而城市向来需要秩序。
被改造好的这片河沿上铺满了大理石。被一些长青的灌木打扮成了公园,每天都有健身的人在河边漫步。又到金秋时节,银杏与枫树正是一片迷人的色彩,一片金黄又一片橙红的交织正变幻着都市里的神话,我依旧在河边奔跑,脚下卷起厚厚的落叶。我竟然忘了这片河沿曾经属于鬼子姜。
很意外的是,一株熟悉的植株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细小孱弱的身躯,满头黄色的花朵。它是费了多大的力气从大理石与泥土的缝隙间挣扎出了身躯完成了绽放?
鬼子姜,你争的哪里是生长?你争的分明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