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丰收

小油灯

2018-11-16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纸上博客
    □ 王忠林
  我老家有一个小油灯,生铁铸造,沉甸甸的,小碗状,平底,灯嘴探出灯沿约一厘米,当中有槽沟,放灯芯之用,灯嘴后沿,有一个二三厘米高、三四厘米宽的弧形灯把,灯碗不大,顶多盛二三两油。由于长期油渍浸染灯火熏烤,整个小油灯黑漆漆的,模样有点丑陋。
  1990年夏天,村里照顾老烈属,拆了母亲住着的两间岌岌可危的破草房,在原址上翻盖了三间瓦房。在往新屋里搬东西时,母亲把弃之不用多年的小油灯,擦了又擦,然后郑重地放在了靠近床头的窗台上。
  我问母亲:“小油灯早就用不着了,又不好看,扔了吧,还放在窗台上干什么?”
  母亲沉思了一会儿,才神情严肃、声音低低地说:“这是你父亲你二叔、咱娘儿仨都用过多年的灯,还是留着吧,留个念想。看见这个灯,就像看见了你父亲和你二叔。”
  小油灯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爷爷赶集买的,放在三间堂屋西头小挂屋的窗台上,给合用一张床的父亲和二叔晚上睡觉时照明用。父亲和母亲在这间小挂屋里结婚后,仍继续用着这个小油灯。1948年12月底,二叔在淮海战役中牺牲。1950年11月28日,父亲在抗美援朝柳潭里战斗中牺牲。他俩牺牲后,没有留下其他任何遗物,小铁灯是父亲和二叔的唯一遗存。睹物如见人,看见小油灯,就会让母亲回忆起与父亲共同度过的短短四年甜蜜时光,回忆起父亲和二叔的点点滴滴。小油灯寄托着母亲对父亲深深的爱、刻骨铭心的思念,对二叔深厚的叔嫂之情,母亲怎么舍得扔掉呢?
  小油灯也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那时,点灯用的是食油,老百姓都穷,十分珍惜灯油。祖父过日子特别节俭,天不大黑,决不许点灯,点上灯后,必须赶快睡觉,灯点得稍早一点,或时间稍长一点,祖父就大声呵斥:“天还没大黑,点的什么灯?多费油!”或者说:“点着灯,还不赶快睡觉,瞎磨蹭什么!”从记事起,我就经常听到祖父催促熄灯的吆喝声。
  母亲不识字,从我五六岁开始,母亲就教我识数。母亲担负着十几口之家的沉重家务,白天忙得喘不过气来,教我识数只能靠晚上。每到晚上睡觉前,点着小油灯,母亲扳着手指头耐心地教我识数,先从一数到十,然后从十到百,从百到千,从千到万。有时,母亲数奇数,我数偶数,母亲数偶数,我数奇数。经过反复练习,我上小学前,就学会了识数和简单的加减法了。这是我年幼时受到的唯一学前教育。刚开始学识数时,有一天晚上,祖父从外边回到家,看见我们娘仨的屋里还亮着灯,让祖母敲门催促熄灯。一向性情温顺、逆来顺受的母亲,这次却一反常态,用硬邦邦的口气顶撞婆婆:“我手把手地教您孙子识数哩!不点灯,看不见,咋教咋学呀!”祖母不声不响地走了。从此,祖父母再也没有催促过母亲熄灯。小油灯见证了慈母对爱子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父亲1943年清明节前离家出走,后来参加了解放军,八九年时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只来过两封信。父亲不在家,母亲饱尝了独自一人养儿育女的艰辛,望眼欲穿地盼着丈夫归来帮她排忧解难;不记得父亲什么模样的姐姐和我,焦急地盼着父亲回来给予父爱;二叔牺牲后,祖父母更是天天盼着长子平安归来尽孝道。苦苦等了八九年,等来的竟是父亲牺牲的噩耗,真是天塌地陷,一家人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祖母和母亲哭天抢地,碰头打滚,哭得死去活来,我和姐姐哭爹喊娘,哭哑了嗓子,一家人度过了一段最悲惨、最黑暗的日子。母亲思念丈夫,白天哭怕引起祖父母伤心,每到晚上,点上小油灯,哄着我和姐姐入睡后,一个人偷偷低声哭泣。有时,我和姐姐被母亲嘤嘤的哭声惊醒,我们一边摇晃着母亲,一边哭着哀求:“娘呀娘,您别哭了,睡觉吧,明天您还要干活……”母亲把我们两个紧紧搂在怀里,娘儿仨哭作一团。小油灯倾听着母亲的哭泣声,陪伴着母亲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它是我们孤儿寡母受苦受难、苦苦苦挣扎的见证。
  1951年春天,我上小学后,每天晚上,我趴在床头,在小油灯微弱的灯光下,读书写作业。听着我朗朗的读书声,母亲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个劲地夸我:“儿子,读得真好,真好听!”我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小屋里响起了我和母亲欢快悦耳的笑声。
  沂蒙山区交通不便,我们村尤其偏僻,商品供应很差。大概1955年前后,乡驻地的供销社里才开始卖煤油,老百姓才陆陆续续用上了煤油灯,我家的小油灯也被玻璃罩子煤油灯取代了。但是,由于煤油经常断货,小油灯始终放在煤油灯旁,以备不时之需。
  1963年农历正月初七晚上9点多钟,患严重癫痫的祖母,在贫病交加、饥寒交迫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家人按照家乡习俗,点着长明灯给祖母守灵。想不到,还未到半夜,灯里没油了,我拿来了我家的煤油灯,点了不长时间,也没油了。深更半夜,又给祖母守灵,没法借油,只好拿来了我家的小油灯,倒上食油,熬到了天明。小油灯放在靠近祖母遗体头部的矮桌上,豆大的火苗抖动着,照着祖母惨白的遗容,只有右脸上那个因犯了癫痫倒在取暖火盆上被火烧的巴掌大的伤疤,透着暗红。50多年过去了,小油灯那抖动的小火苗,祖母脸上那暗红的大伤疤,至今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从上小学起,就常听人们讲,到了社会主义,老百姓都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大楼、电灯、电话是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只能想象。1954年冬天,县电影队带着小汽油发电机到邻村放电影,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也是第一次见到了放映机旁边竹竿上挂着的电灯。电灯泡很小,不用点油,却很亮很亮,超过小油灯千倍万倍,太神奇了。从那时起,我就天天盼着能早一天用上电灯。盼啊盼啊,直到1961年秋末,我上高一时,架设了从淄博到沂源县的高压电,县城才用上电。农村用电比县城晚了十几年,1976年秋天,我们村终于通了电。虽然有了电,但由于那时电力不足,经常停电,老百姓叫苦连天。那时,煤油灯早扔掉了,我回老家每遇到停电时,就点上小油灯照明。
  村里给翻盖房子时,因陋就简,用石头垒墙没用灰浆,内墙是用黄泥抹的。由于建筑质量不好,新房盖起来仅仅十多年,墙上就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纹,有的裂纹一指多宽,墙根到处都是老鼠窟窿,不维修已经无法居住,也不安全了。母亲虽然已经走了六七年,但这毕竟是母亲住了大半辈子、生我养我的家。房子在,家就在,母亲的音容笑貌就在。2010年秋天,我从微薄的退休金中硬挤出了几个钱维修了房子,室内吊了顶棚,安了顶灯,床头橱上放了台灯,院子里、大门口安上了大度数的节能灯。那时,电力充足,很少停电了。晚上,电灯全开,灯光灿烂,照亮了大半个夜空。在明亮的灯光下,小油灯显得更加寒碜,应该彻底退休了。
  工程结束重新布置室内设施时,我把原来的破旧家具、无用的杂物都清理掉了,唯独把陪伴着母亲走完一生的小油灯,又重新放在了靠近床头的窗台上。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站在小油灯前,默默地凝视一会儿,给它行注目礼。小油灯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用自己的切身经历,无声的语言,向人们讲述着古老的故事,讲述着时代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