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丰收

灶坑出水淹了家

2018-08-17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卢海娟

  层层叠叠的乌云把星星月亮紧紧地裹起来,即使没有窗帘,夜晚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风儿也收了脚,悄无声息的,似乎怕被谁捉了去,不怕死的虫们焦躁地鸣唱挽歌,让所有听到的人心乱如麻。我躺在炕尾,弟弟妹妹父亲母亲,我们一家六口睡在同一铺大炕上,父亲的鼾声已经响起,弟弟也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是最怕黑暗的,眼前总有各种穷形尽相的怪物飞来飞去,更有闪电在一瞬间划破暗夜,沉闷的雷声发出恐怖的警告。
  我怕夜晚,怕阴天,怕暴雨,怕打雷,怕冰雹……怕一切从天而降的东西。雨季里,每一晚我都在末日来临般的惊恐不安中入睡,在飞来飞去的恶魔和电闪雷鸣中噩梦连连。那夜我刚刚入睡,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惶急地拨动我的头,我触电一样跳起来,见一个黑影跪在炕沿边,长长的手臂伸过来,另一只手里,一盏豆粒一样的煤油灯闪闪烁烁。
  这是母亲。她惊恐不安,用颤抖的声音叫醒我们:“快起来快起来,涨大水了。”“在哪了在哪了?”我迷迷糊糊在炕上爬了一圈,终于从梦中醒转,就着昏黄的灯影,我看见原本放在屋地上的破旧的黄胶鞋像船一样齐着炕沿漂来漂去,柴棍也在水上游走——屋地里灰黄肮脏的水已经涨上来,几乎爬上炕了。
  父亲早已蹚着水下了地,过道门很失职地倚着墙,对水的擅自闯入没有尽到半点阻挠的责任,反由着水的性子让它在屋地上野心勃勃地长高,并且坏笑着举起丑陋的鞋子和垃圾。母亲擎着煤油灯紧随父亲身后,哗啦哗啦蹚水去了外屋,炕上只剩下我和弟妹们被淹没在黑暗中,此时才听到咆哮的雨声,闷吼的雷声,不远处河水的轰鸣声……我和弟妹们瑟缩在炕上心跳如鼓,茫然不知所措。
  父亲似乎打开房门看了看,雨的世界里大概也看不出具体的状况。两个人研究了一下,父母的决定是安守家园,虽然屋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膝盖,最要紧的是先把屋子里的水舀出去。那时候住草房子,为了保暖,房子都很低矮,每一家都有高高的门槛,每一家的屋地都比外面低。房门敞开,父亲用铁锹,母亲用水瓢,两个人挤在门口忙着往外舀水。父亲低声咒骂着,埋怨这鬼天气,母亲嘟嘟囔囔,怪父亲没有早作防洪的准备,父亲不爱听,摔了铁锹,我很怕父亲扔下我们扬长而去,但是侧着耳朵也听不清其中的端倪,因而胆战心惊,心里七上八下。
  好在想象中的洪水猛兽并没有来敲我的家门,天亮的时候,雨小了,屋地上的水已被父母舀干净,只留下细腻淡黄一层淤泥。心中的恐惧随着光明的到来遁去了,我和弟弟下了地,鞋子都湿了,我们就光着脚跑来跑去,啪叽啪叽踩在稀泥里,泥点子不断溅到光溜溜的腿上、胳膊上,溅到红裤衩上,溅到脸上、头发上……我们全然不顾,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父亲母亲也都光着脚板,父亲只穿了一条短裤,手中的铁锹还在,房门口已经被铁锹铲出一个水窝,父亲身上湿淋淋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母亲的裤腿湿了半截,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污泥。父亲拄着铁锹,估量着未来的雨量,母亲仍然蹲在灶坑门前,一下一下舀出灶炕里流出的水。我和弟弟妹妹挤在门口,把脚伸出去,雨水打在脚上,痒丝丝的,我们推推搡搡地玩闹,叽叽咕咕地窃笑,全不是夜里瑟瑟发抖的可怜样。
  夜里的大水是从灶坑里漫出来的——外屋共有两口大锅,两个灶坑就像两眼泉,水汩汩地从这里流出来。
  那时候我家住的是厢房,房子建在山脚下,房前屋后的坡度足有六十度,房前的窗台离地面三四尺高,房后的窗台却比地面还低。出了后窗台,便踏上了登山的路。偏偏的,父亲又把烟囱修在房后,烟囱的根部比后窗台还高,一下雨,山上的水涌下来,从烟囱脖的泥土和石缝中渗入炕道里,再顺着炕道从灶坑流出来,以至于屋子里的水比院子里的水还要大。
  炕洞成了暗河,我们睡在岌岌可危的青石板与黄泥砌成的“船”上,炕洞和灶坑原本是火和烟的通道,如今被山水攻得片甲不留,母亲试着加入细碎的干柴,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点不着火。
  早饭是吃不成了,我们各自抓一块凉的苞米干粮充饥,父亲还给自己扒了一棵大葱。我们正吃着,二叔过来了,他穿着背心,短裤,浑身湿淋淋脏兮兮的,问我们屋子可曾进水,原来这一夜他也一直在与水奋战。
  村路旁边的小河涨满了水,浑浊的水奔涌而去,高唱凯歌。老李家门前的小河沟变成了汹涌澎湃的大江,水像一条黄龙凶猛地摇头摆尾,随时准备把接近它的一切吞噬。富尔江咆哮着,像千军万马盘踞在村外,正一点一点地蚕食它脚下的土地,随时准备冲进村庄……邻居们纷纷凑到一起,大家扛了锹镐去看江水,可能的话还要筑堤坝。
  那一年,灶坑出水淹了家,那一年涨大水,淹没了父亲辛辛苦苦种的庄稼,那一年,住在低洼处的小马倌房子被大水拉走了,人也淹死在水中,那一年,我第一次感受到叱咤风云的人,面对愤怒的大自然时真的如同蝼蚁,卑微,孱弱,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