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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

2017-11-24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非常文青
□ 张 强

  不能想像如果没有月亮,这世界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大白天,花的婀娜,鸟的俊俏,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毫无半点儿遮遮掩掩的朦胧美和羞涩感。一旦暮色降临,天穹下漆黑一片,只有星子闪着萤火虫般的微光,如若夜晚总这样黑着面孔示人,我想那位《诗经》中的小伙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出“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感慨的。
  幸好有月。“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一树落梅,一个愁肠千结的伤春之人,这情境少了一钩弯月就如同有梅无雪,有雪无诗,是断然不可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素娥中挂,夜明如昼,秋叶的零落一声声敲打着思妇的心怀,想边关大漠沙如雪,想征人蓟北空回首,这样的夜晚怎能睡得着呢,只有使劲儿捶打着棒槌,捶打着内心的怨气,偌大的长安城里久久回荡着梆梆梆的沉郁声响。远隔时空,我们无法真正走进思妇们的内心,但这轮明月烛照千古,幽幽的冷光像极了无言的诉说。
  “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这是农耕烟火中质朴的月;“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是逸出凡尘洒脱的月……如果没有月,我们心灵的夜空将是一片漆黑;如果没有月,谁来温暖尘世中一草一芥的渺小灵魂?
  漫步月下,柔柔的光轻抚着你,远山、近树、村庄、矮墙,一切都笼罩着婉约的气息,一切都沉浸在静谧里,心胸为之豁然开朗。每当这时,我都会不由地想起两个人来,两个与月取得了千古沟通,精神通透澄澈的人。
  公元1083年,苏轼被贬黄州已四年有余,这位在“乌台诗案”中险些丢掉性命的团练副使,此时早就适应了“桃花源里好耕田”的农夫生活,他亲自在东坡耕种,并自号“东坡居士”。“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多么潇洒的苏东坡,得失荣辱已然抛至脑后,宁静的田园生活修养着他的身心,滋养着他的灵魂,在这里,他似乎重新找回了生活的真谛。这一年的十月十二日夜,月自然清亮无比,解衣欲睡的苏轼被月色吸引,睡意全无,于是欣然披衣起行,至承天寺寻好友张怀民,二人步于中庭,但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我们无法揣测二人畅谈了什么,也无法知道他们畅谈了多久,只知道这一晚的月色感染着他们,涤荡着他们,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出的回音铿铿然响彻在历史深处。
  另一个人更为可爱。“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这人就是张岱,这位出身仕宦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聪慧过人的士子,究竟养成了高雅清逸、悠闲脱俗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一定是皎皎月光触发了他的兴致,他竟在佛寺大殿中演起了抗金名剧,令寺中僧人惊奇万分。“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如果说湖心亭看雪是“痴”,这金山夜戏就是“稚”了,非张岱,孰能为此!
  这两件事发生在秋冬季节,玉轮唯这两季最明。夏日不必说,暑气蒸腾,月亮如笼屉里冒着热气的白馍一般,无论如何也勾不起人们的闲情雅致。春月和春花关联,到底妩媚了些,有脂粉气,如何能和秋冬季节清冷刚毅的月相比。朱自清写与S君P君夜晚坐小划子游西湖,不也是在冬季吗?“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这究竟是怎样的月光啊?最喜他新奇的比喻,“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我是没见过新砑的银子,但见了月光下粼粼的水波,也就想像到那银子了。这月夜游湖的经历,和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小洋锅”里的白煮豆腐一样让他难忘。
  不妨站在朱老先生的角度来个情境转换,让月亮冷冷地悬在门前的大树上,霜风愈加紧了,屋瓦上、地上到处闪烁晶莹的寒光,明晃晃如白昼一般。这样的冷天不适合出游,那就把火炉烧旺,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白水豆腐,不想白水煮,加一点儿白菜也未尝不可,韩愈不是说过吗,“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他认为冬天的白菜是和肥牛肚一样甘美的。屋里暖气氤氲,一家人说说笑笑,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地上,洒在人身上,火炉旁的小虫又唧唧唧唧亮开了嗓子。多么温馨啊,月照着人,人望着月,月是人眼里的风景,人亦是月眼里的风景。
  林和靖梅妻鹤子,李渔为赏梅在山中搭起帐篷,帐中设炭火温酒取暖,这是大雅,我们学不来的。但一个人守着虫声,守着一盏茶、一株桂花,捧卷夜读,不也很惬意吗?卸下所有的奔波和风尘,此刻斗室安宁,心神宁静,还有月亮陪着你,它就在窗外悄悄挪移,把一丛幽竹的影子搬来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