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丰收

  我们经常把一些东西抛向高处

2017-09-29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他山之石
    □ 李汉荣
        一
  小时候,我们这些乡村孩子,经常玩抛高的游戏,有时候还进行一些比赛,常见项目如下:
  在河滩上站成一排,手握大小相近的石片,看谁抛得最高最远,赢得第一名的,小伙伴们就要向他的猪草篮“献供”,一人供奉猪草一把,也就是鹅儿肠草、车前草、紫云英之类,表示佩服和奖励。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河湾又玩这投石抛高的游戏,满河滩都是摔伤的石头,输赢却没有结果。为了赢得那一把把猪草,我们继续投掷疯狂的石头。直到那一刻,疯了的石头们纷纷落下地面,我们却都傻傻地愣在了那里,忘记了我们在比赛,忘记了名次输赢,因为我们看见了:趁我们迷狂的时候,时光突然转身,宇宙突然转暗,在突然黑下来的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眨眼间就齐刷刷站满了天空。我们纳闷:是谁,把它们抛到那么高的地方?
  在河堤上,我们折下青绿的芦苇叶片,像远古的射手,我们向天空发射一枚枚苇箭,发射无害的、不带征服欲的童心,命中的目标只是头顶那一片晴空一片深蓝。那时我们不认识任何武器,不懂得伤害,更不懂得在别人的痛感中获得快感。当苇片们陆续返回地面,谦逊地,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伏在我们面前,好像惭愧自己为什么飞向天空却又半路折回,惭愧自己没出息不能飞得更远。我们拾起零落的箭矢,抚摸它,猜想它被折断的疼痛,它倒立着上升的艰难和下坠的晕眩,我竟有些同情这孤单的苇叶,同时也并不觉得我们的发射是徒劳之举,因为在我们眼中,这些去而复返的绿箭,已经与普通的苇叶很不一样了,它们到过高高的天上,邂逅了路过的白云,听见了我们听不见的风的尖利口哨,它们,到达了我们无法到达的高高的天空,它们在高处打量过我们,也许还悄悄笑话我们——那些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小人儿。
        二
  后来,我们长大了,据说我们成熟了,老练了,其实是世故了圆滑了,是势利了会扯淡了,我们也喜欢把一些东西抛向高处,而且乐此不疲,常见项目如下:
  把自己膜拜的人和需要利用的人,抬起来抛向高处,而常常,他(或她)跌落下来,不是他自己受伤,就是把抬他的人撞伤。
  把自己的帽子抛起来,以便让更多的人甚至更多的鸟看见这顶帽子,然后大家就知道,戴这顶帽子的那颗头颅,是多么非凡多么著名多么伟大多么稀有的头颅,是多么了不起的头颅。
  有时我们索性雇用一些大力士把自己哄抬起来,抛起来,抛向市场上空最高的海拔,再抛一些彩色塑料花和金色气球点缀其上,于是自己就成了景点、看点和持续涨价的卖点,成为低洼地带的“第一高峰”,成为渺小庸俗年月里的“巨人”“达人”“成功人士”和“伟大名胜”。
  当然,有时,这种游戏玩累了,我们也会在泡沫和气球制造的“高峰”上,居高临下地,抛一点微笑给夜里的某盏灯,抛一点怜悯给泥泞里的某个背影,或者抛一点八卦,抛一点绯闻,这样,那个已经被抛向高处的自己,就被装饰得更丰满更多彩更有趣更迷人了,“名胜”,因此而名不虚传更有看头,也更有赚头。
  在抛高的游戏中,有人确实把自己抛到了市场的高端和名利的云霄,而且越抛越高,持续往上再往上不停地抛啊抛,有可能直达太空,摆脱地球磁场,直达银河系彼岸,取代太阳,成为上帝……
        三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有几个孩子,在初夏的原野,在开满野花的阡陌上,整齐地站成一排,比赛谁的尿撒得最远抛得最高。这时,天上那个几百亿岁的老太阳,望着地上这一排几岁的小鸡鸡,他老人家被逗得哈哈大笑银髯飘飘;而同时,在距孩子们不远的庄稼地里,一个农民大爷正在为田里的禾苗浇水,他举起的木水瓢,划出一道又一道温柔的瀑布。
  我正在欣赏这老老少少们动人的劳作,这动人的大地艺术和行为艺术,忽然,我看见天上出现了一个东西。
  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虹。
  呀,这些向高处抛尿的孩子和这位向禾苗浇水的老人,他们手中抛出的清澈的抛物线,他们制造的纯真瀑布,正在被大地和天空吸收,提炼成了虹的一部分。
  最低处的劳作,最低处的情感,最低处的快乐,最低处的单纯,最低处的艺术,维系了土地的血脉和大地的美感,而且影响和感染了高高的天空,变成了虹的一部分。
  此刻,在我眼里,这最原始最质朴的劳作和行为,是如此的纯真和唯美,它们是艺术中的艺术,纯洁,因而是至善;无邪,因而是大美。你看,天上的虹,静静地收藏了他们的抛物线,他们的瀑布,他们的手势,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心情。
  我终于明白,我们在商业世界玩的那些抛高游戏,是何等虚伪和虚妄,又是何等的市侩和势利,简直令人恶心。
  我们不过是通过抛高的动作,认真地,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抛向庸俗,抛向虚伪,抛向卑劣,抛向低贱——
  低于老农的那瓢水;
  低于小孩子的那泡尿……
  直至,从虚妄的高处跌下,我们零落的碎片,连最低处的尘土也不愿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