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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伏萝卜二伏菜

2017-07-14 作者: 卢海娟 来源: 大众日报
  □卢海娟

流年碎笔
  烈日当空,酷暑难耐。父亲却一点躲在阴凉处歇暑的意思都没有,念叨着“头伏萝卜二伏菜”,扛了镐头耙子,揣起装菜籽的布口袋,父亲带上我和弟弟出去开小片荒种萝卜。
  父亲的小片荒最初开在江套子边上。在远离村庄的庄稼地和江水之间有一片长满蒿草、水芹、蜇麻子和柳毛子的开阔地,那就是父亲的目标。我和弟弟看到齐腰深的野草,小心脏比这块地还要荒凉——这么大的工程,这么热的天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干完呢?
  父亲对我们的畏难情绪给予猛烈回击,说,眼是懒汉子,手是好汉子,不动手,什么时候也干不完。
  父亲在前,要求我和弟弟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草根在看不见的地下其实都是手牵手的,牵连在一处时看起来像铜墙铁壁,一旦打开缺口,就会全线崩溃。父亲把那些勾肩搭背的草拔起来,拔出一条破坏的线路,两边的蒿草因盘根错节的联盟土崩瓦解,也失了抵御的能力,我和弟弟不费力气就把它们全都拔了出来。父亲猜得没错,野草确实覆盖着一片肥沃的土地,肥得松软,流油,草根不相互缠绕着就无处盘结。草根拔出之后,脚下的土地就像暄腾腾的馒头,脚踩下去会印一个深深的脚窝。
  野草被薅掉,蛇和鼠惊慌逃离。小半天的时间,一块菜地已初具规模,父亲抓一把黑油油的土,张开手掌,土便软绵绵在他手心里松散开来,像一个撒娇的孩子。父亲喜笑颜开,自语说,这块地肯定有劲儿,就等着秋天起大萝卜吧。
  我和弟弟也开心起来。我们不断抹掉额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汗,用耙子搂净草根,父亲把土地平整好,用镐头浅浅地备了垄,垄上刨了浅浅的坑,然后教我向坑里捻菜籽。萝卜籽差不多有绿豆粒大,播种起来比白菜容易。我很认真地向每一个坑里投四五粒萝卜籽,弟弟跟在我身后学着父亲的样子用手拨垄台上的细土把菜籽盖严,再踩上一脚,萝卜就种好了。
  父亲种在江套子边上的是大红萝卜,也叫卞萝卜。这种萝卜穿着大红的袍子,长得圆滚滚的就像南瓜。父亲常常给我们猜的谜语“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扎到地底下。”谜底就是这萝卜。红萝卜长得又圆又大,秋天,连最小的萝卜直径也超过二十公分。把萝卜切开,雪白的萝卜瓤甘甜爽脆,水分充足。都说十月的萝卜赛人参,萝卜可熬煮,可凉拌,可炒可炖,是我们秋冬的主打菜,我们还常常像切西瓜那样切了萝卜生吃,萝卜是孩子们的水果和零食。
  不过,因为红萝卜皮薄肉细甘甜多汁,很容易生“地蛆”,加上水分太足,储水能力较差,秋天收回家里后,如果不及时埋到土里,就会因水份流失而变“糠”,“糠”了的萝卜,怎么做都不好吃。
  大浪淘沙,太有个性不能适应时代要求的,就算有让人难忘的往事也还是要被无情地淘汰掉,红萝卜就是这样,如今乡下也很难找到它的足迹了。
  父亲后来也把小片荒开在山上,他带领我们把萝卜种在我家柴场的榛柴棵子之间。
  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除了土地,山林也划归个人所有。山上的树不可以随便砍伐,但榛柴可以割了当柴烧。冬天,父亲紧贴地皮割了柴,山坡变成一片只留下浅浅的榛树根的荒地。榛树根发芽长成柴要等三年,榛柴被割掉后第一年,每一撮树根只有几个稀疏的小苗,父亲看中的是树根和树根之间那薄薄的土,和一大片可利用的空间。我们在父亲的带领下拔掉野草,也不用打垄,直接把萝卜籽撒在露出泥土的地方,盖好踩严,三天之后,萝卜苗就露出绿色娇嫩的笑脸。
  从这时开始,我们种绿皮萝卜。这种萝卜细长,皮厚,有着淡绿色的瓤,口感甜脆中带着辣味,汁液饱满,各种烹调方式都适合,又便于储藏,此后绿萝卜渐渐代替了红萝卜。
  白菜是正经菜,要渍成酸菜支撑整个冬天,因此白菜不能种在野外,不能随心所欲大胆创新让它们在山水之间随便安家。白菜要种在菜园里,通常是土豆地,要把土豆起出来然后种白菜。
  眼看就是二伏了,天空像下了火,人间变成蒸笼,父亲叫上我和弟弟,有时是早上六七点钟趁天凉赶活,有时是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在江里泡了大半天之后。父亲光着膀子,光着脚板,用镐头刨,我和弟弟一个清理干死的土豆秧子,一个跟在父亲身后捡土豆,一筐又一筐的土豆倒在屋子里,等种好白菜,要按大小分拣之后放到仓房的囤子里储藏起来。
  种白菜也要备垄,刨坑。白菜籽比芝麻粒还小,捻种的时候一定要控制数量,最好是七八粒。起初,我直着腰板撒种,父亲严厉地批评了我,说菜籽会被风吹散,菜籽的数量也一定没有掌控好,他蹲下身子数了一下,坑里的种子足有三五十粒——我委屈地绷紧了脸,小心翼翼地捻着菜籽,种完一块菜地,早累得腰酸腿软,汗流浃背。
  间苗、除草、备垄,如此反复两三次,这些活都是父亲自己干,白菜在阳光雨露和父亲的精心呵护中慢慢长大。三伏天,玉米出穗了,大豆结荚了,水稻压弯了,芸豆、黄瓜、辣椒、茄子、白露葱、秋菠菜……从春到秋,父亲一提起他的宝贝就有说不完的话题,我有时不免嫉妒,觉得庄稼和蔬菜才是父亲的孩子,父亲每天都会去看望他的菜园,为那些膘肥体壮的菜们欢欣鼓舞,满面笑容……
  如今,又到了三伏天,古稀之年的父亲仍然离不开他的菜园,每一天,他仍然早早起来,哼着小曲在植物之间逡巡,庄稼和蔬菜就是父亲的药,父亲的命,父亲活着的全部证明,在这些至爱的植物之间,父亲心绪平和喜悦,坦然迎送悲喜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