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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情谊50封书信

追忆我尊敬爱戴的华老

2019-06-14 作者: 单应桂 来源: 大众日报
  华君武先生
  单应桂 1933年生,山东高密人。中国女画家协会顾问,山东省女书画家协会终身名誉主席,山东艺术学院教授。
  《华君武自画像》
  华君武漫画作品
 华君武漫画作品
 华君武漫画作品
单应桂真情忆师友(七)
  □单应桂

  和华君武同志在一起,你永远会觉得没他年轻。一是他的精神状态好,思维敏捷,二是他没有架子。虽然大我20多岁,但他不让叫他华老,更不准叫什么主席,他说:“什么主席?叫老华,或者君武同志。”因此,我们都叫他华君武同志。
  第一次见到鼎鼎大名的华君武,我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当时我以民间年画的形式画了张《和平幸福》(门画),入选了世界青年联欢节,引起了中国美协的关注,以后美协有学术活动常常通知我参加。一天,我接到通知去美协听苏联著名画家施马利诺夫的学术讲座,座谈会就是由华君武同志主持的。他的主持风格幽默活泼,使我对他的崇拜远远超过了对苏联画家的关注。
  不久之后,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有一场国际足球赛(中国对越南),美院师生前往观看,真是太巧了,坐在我们背后的竟是蔡若虹和华君武!他二人观看球赛非常投入,不停地以幽默的语言点评,同学们不时回头看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即将散场时,比分仍是0比0,有的观众怕结束后乘车拥挤,开始提前退场。二位画家非常不满,蔡若虹说:“这些人不懂球,瞎看,足球最精彩处说不定就在最后的进球。”华君武说:“这些人哪是来看球的?来就是为了走。”蔡若虹接着说:“哈哈!生就是为了死。”这段精彩的对话使美院的同学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听幽默大师的谈话真是一种享受,时隔50多年,仍记忆犹新。
  1962年,我调回山东工作,后来听说华君武、蔡若虹等中国美协的工作人员来到曲阜搞“四清”,因为华君武的名气太大,他就为自己改名叫“华君”。“文革”后他曾谈起那段在曲阜的日子:“我很内疚,有些做法过头了。”2000年1月,华老在给我和我老伴秦胜洲的来信中又提到在曲阜搞“四清”的往事,他写道:“……10月末去曲阜3天,到1964年搞‘四清’的辛庄,去看了房东(不幸已去世),又看了(当时的)斗争对象——大队长李德胜,已经93岁。当时他对群众粗暴是不对的……但(我们)处理得过火了,向他表示歉意,还送了他一瓶酒,安慰安慰。在村子里走了一个半小时……”
  我们看到信后十分感动,胜洲说:“老华同志真是个好人,是个有责任感的真正的共产党员。”
  1990年,我和胜洲准备办双人展,请华老题个展名。很快收到回信,里边装了横竖各种形式的题签好几张,并且附有一封信:“……如果从女士优先的意义上,我把单应桂写在前边;如果按中国传统方式,便把老秦写在了前边,如果男女平等,我将您二位并列,因此,就写了多条,请选用。”最后胜洲拍板:“当然女士优先了。”
  也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去北京参加叶浅予师生画展开幕式,是华老讲的话,话语不多,但朴素中肯,令人难忘。
  就在这次活动中,叶浅予先生的忘年交、《文艺报》的资深记者包立民先生提出一个计划——编著一本《百美图》,要画家们自己画一张小小的漫画像,由他配文。叶浅予、张仃、华君武、关山月等都画了,华老的画最幽默。别人大都漫画自己的肖像,华老却画自己坐在那里低着头洗脚。不久,他又画了一张《华君武自画像》,画笔和老花镜放在面前桌上,双手紧紧捂着脸,画上题着一首打油诗:“画人难画手,画兽难画狗。脸比手更难,捂面遮百丑。”这可能是由《洗脚图》发展而来的变体画吧,这张比《洗脚图》更精彩。
  “文革”之后,华老任中国美协党组书记和驻会副主席,作为一位美术工作的组织者,他不仅考虑全国美术创作的事情,还非常注意美术人才的培养。
  1981年底,华老到山东视察工作,打电话叫我们几位作者去开个小型座谈会,参加者还有秦胜洲、吕学勤等,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年画创作。会后,华老建议我到全国的年画产地考察,由中国美协出资。要求是回来后写考察报告,谈谈目前各年画产地的现状及个人体会。这次考察任务令我兴奋,我早就想到各年画产地去看看了,但觉得自己文笔不行,对能否写出个像样的报告没有信心。华老说:“怕什么?只要认真去做,写出自己看到的和真实感受,每天写日记,集中起来就是最真实的资料。”于是,我到潍坊、高密、平度、朱仙镇、杨柳青等地进行了前后三个月的考察,回来后写出了《画乡行》《谈民间年画在继承和发展中的几个问题》《再谈民间年画在继承和发展中的几个问题》等三篇文章,两篇发在《美术》杂志上,一篇在全国美术家代表大会上作了书面发言。后来我才知道,中国美协要召开全国年画工作会议,派我去考察年画就是为这次会议作准备的。华君武同志的工作作风是那样周密而有计划,这次不但考察了年画现状,而且还培养了我,为我本人以后在年画方面的发展及写作能力的提高都起到了帮助作用,我的写作兴趣也是由此培养起来的。
  由于华老对我事业上的关心和帮助,我们成了忘年之交。只要我和胜洲出差去北京,都要去看望他,每次他都要留我们在家中吃便饭,没有酒,没有大鱼大肉,很朴素,很随便,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我发觉他特爱吃生洋葱,每顿必不可少,边吃边宣传生洋葱的好处,我也受到感染并开始吃起来,至今我还经常吃点生洋葱。
  2000年,华老在院子里打太极拳不慎摔倒,跌断了股骨头。事也凑巧,那年我去曲阜也摔了一跤,造成第一腰椎压缩性骨折,躺了三个月。华老得知后来信说:“在骨折上我们可真是同病,我住院做手术换了个钛金属的股骨头,有人说我‘中美合资’了。”信中将他写的顺口溜抄给我,以鼓励我对康复要有信心:“龙腾新千年,兔断股骨头(华老属兔)。开刀动手术,幸遇新华佗。卧床四十天,下地学走路。轮椅靠边站,拐棍也可丢。龟兔再竞走,我绝不落后。”最后落款为“老兔华君武今年八十五作顺口溜以自励”。
  2003年,华老的夫人宋琦同志去世,这是唐山大地震他儿子遇难后的又一重大打击。他来信说:“……宋琦因淋巴癌已于今年2月20日远行了,我们事先商量好一切从简,所以也不通知了,望谅。我们在延安相识,已经60年了。结婚59年,现在才认识‘老伴’的意思。但这样的关是有伴的人都要过的关,只是早晚而已。我今年已经88岁了,人一老就迟钝了,距离生活也远了,因此漫画创作在走下坡路,这是规律,急也无用。”
  认识华老几十年,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感叹自己老了。记得叶浅予先生80岁时也作诗有“画思渐稀文思寄,细述沧桑记流年”之慨。这的确是人生的规律。但我真想阻止时光的脚步,让这些大师永留人间,因为他们是我们的国宝。奈何岁月无情,人生短暂,谁有能力使时光倒流呢?
  宋琦同志去世后不久,我和胜洲去北京参加晋京十人画展开幕式,华老作为嘉宾也去了,约我去他家坐坐。谈到宋琦,老人神情黯然,说:“我的作品和有关资料都是她帮我整理的,她走了,哪些东西放在哪儿我都闹不清了。”这次相见,华老气色不错,只是瘦了点,有些事他埋怨我没及时写信告诉他。他一再留我们吃饭,我说:“您年纪大了,不能和过去比了,时间长了要累的。”他说:“用不着我动手做饭。”但为了让他休息,我们坚持告别了,谁知这竟成了永别。
  不久,胜洲身体也越来越差,于2009年1月去世。我不敢写信告诉华老。人老了最怕听到老友去世的消息,何况那年他已经90多岁了。我久久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到华老在失去老伴时的那句话:“这个关,是有伴的人都要过的关。”
  如今我也到了“访旧半为鬼”的年纪了,今生有幸与华老相识,并得到他的培养和帮助,他的学养、人格的魅力和他热情平易的作风一直影响着我,他的言行一直对我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常以华老为榜样。
  他的一生是用漫画战斗的一生,他的漫画作品的数量是惊人的,战斗力更是不可估量的。华君武同志是一位美术界的领导人和组织者,爱护和培养青年,为国家培养美术人才已经成为他自觉的责任,这种责任和品质是长期修炼的结果,也是延安精神在他身上的自然体现。
  华老去世后,我整理他几十年来给我和胜洲的信,竟达50余封。单单写这些书信要花去他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呀!再从友情的角度上来说,在这些书信中饱含着的关怀和情意又是多么的沉甸甸。我万分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前辈,同时又感到十分内疚,深感辜负了他,我没能作出他所期盼的成就,对不起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