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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上,冰川下

2018-02-09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乔 叶
人在旅途

  达古冰川在4700米处。我们要从3600米的地方上去。中间的一千多米怎么办?坐索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索道。“只要18分钟,我们就能穿越九千年,抵达达古冰川!”——达古冰川泉水水龄为9610年,是上亿年冰川底层的融水,为当今世界已测定的水龄最长的原生态冰川泉水。
  我笑。相比于18分钟一千多米,还是18分钟九千年的概念更为劲道。想想就会身心微颤。科技以人为本——因为人的想象力和懒惰,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工具吧。
  缆车缓缓上升,这是我久已盼望的一刻。
  曾去新疆多次,每次我都会在飞机上俯瞰到一幅奇绝雄浑的雪山图: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烟四起。人烟之外,有广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后,是缓缓上升的坡,逐渐站立起来的山,再然后,一层层,山越来越深高起来,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那时候,我就有些遗憾,觉得飞机离雪山太远了,就想着要是有一天能够近距离地看看雪山就好了。
  这一天,果然就来了。遥遥地眺望着山巅上的雪山或者冰川,过去知道的那些关于冰雪的词几乎都用不上了。什么玉树琼花,冰清玉洁,粉雕玉琢,千里冰封,都显得那么小气,那么不搭。
  缆车越爬越高。雪越来越多,在一块块石头上摆出各种造型。石头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码得整整齐齐,有的随意得像个诗人。厚厚薄薄的雪因势而覆,呈现出匪夷所思的韵律、层次和效果。
  突然觉得恶心,想吐。中午吃得太多了。面对高原美食,我控制不住。我忍着,忍着,忍着,不再说话,也不敢拍照,只是默默对自己念叨:千万不能吐出来,不能。要坚持到山顶,不,最好坚持到山下……终于,山顶近在眼前,缆车进入停车区,速度慢下来。车门打开,坐在门口的人开始下车。
  我一口吐了出来。那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功亏一篑。
  吐完了,也就好了。我漱完口,若无其事地去拍照。
  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白茫茫……白,这个字真好。想起仓央嘉措的那首情歌《在那东山顶上》,头两句便是:“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还有一个版本是把“白白”变做了“洁白”,让我觉得大煞风景。还是“白白”好。抱朴见素之至。而朴素之至的时候,往往生艳。这艳又岂是几个形容词可以比的?
  我在白白的雪地上慢慢地走着。雪很深,一踩一个深窝,把脚埋住。我把脚拔出,再踩……我知道我的脸上满是笑容,但是,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畏怯。
  畏怯这白。
  我,诸如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所有人,言欢语笑地踩在这沉默的白上,这可算是什么呢?我们是不配在这里的。我们应该在山脚下。那样比较好。
  又一阵剧烈的恶心涌来。我又吐了。有经验的朋友在旁边安慰着,说我是高原反应。“身体太好的人和太坏的人上高原,都容易有反应。你是好的。”
  我笑。有时候,好的和坏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再坐缆车返程。缆车缓缓向下,越往下我越舒服。离白色越来越远,越远我越舒服——那神圣的冰川,于我而言,原来只适合心向往之。身若至之,便如惩罚,抑或说是讽刺。
  到了山底,再坐观光车回酒店。山路十八弯,坐着坐着,我又吐了。于是,一车人等在那里,等我吐——有生以来,我从没有吐得那么干净过。等到我口中腹内再无一物,我站起身,又远远地眺望着达古冰川,忽然心里无比地安详和从容。一瞬间,我恍惚有些明白:为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会认为雪山有神。自是因为它的洁,它的净,它的高,恐怕也是因为它的沉默,它无边无际的沉默。这沉默里包含了多少东西啊:卑微的祈愿,辛酸的倾诉,孱弱的依靠,悲凉的投诚……这所有的一切,如我呕吐的秽物一般,都在它的怀抱里了。
  就最实际的动词意义而言,它也许做不了什么——更确切地说,它真的做不了什么。但是,它只要存在着,也便是有用。用最家常的说法,它就是我们年迈的母亲,坐在那里,等你回来。
  这就是大用。最大的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