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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走过的路,也是人走过的路——

春牧场(11)

2017-11-03 作者: 李娟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 娟
  回到家,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此时羊群已经回来了,静静停在山坡下,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堪。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这是世上最古老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它而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其实到头来所有的牵挂都是无用的……又似乎更多的,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是为自己的微弱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北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后我一定会像卡西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
  那时男人们都回来了,扎克拜妈妈和阿勒玛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齐聚在沼泽边。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从另一个方向使劲推挤马肚子,拼命扯拽马鬃毛。阿依横别克在对岸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套在泥浆里的马脖子上和它翻出泥浆的一条前腿上。其间粗粗的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拖出来,泥巴太紧。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之间的距离很远,但泥水稀薄,阻力相对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儿淹没泥浆中。两个男人拼命拉啊拉啊,就在我觉得毫无进展的时候,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被扯着挪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后跳躲闪。那马猛地往侧方陷落,整个身体全部扎进泥水中。本能令它做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没命地又踢又蹬,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连脖子带头整个沉没进水面之下。
  我尖叫起来,面对这幅情景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当时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溺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马头才重新浮出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这会儿浑身都麻木无力了。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拯救。
  女人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着打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喊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不会死?它已经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在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踹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侧躺在路中间。
  它的肚子被绳索和岸边的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一定疼死了……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紧张又害怕,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生命位于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令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离我们更遥远,更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