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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无此味

2017-06-23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知食分子
  □ 李海燕
  我打江南走过,六月的江南细雨迷蒙,跫音不响。夜晚,栀子花的香气从雨雾中荡上来,像一壶陈年的花雕,人倒成了爱甜的小飞虫儿,一下子跌在那黏稠的淡金色的香气里,半晌爬不出来。
  花开时节,人是否格外多情?连开出租车的粗线条大叔也把两朵白兰细线穿了挂在后视镜上,香气就那么一悠一悠地仿佛坐在秋千上。
  这样的江南,大概适合定格在画里,装饰在梦里。可是因为有杨梅,六月的江南,到底最适合“夜深一口嚼红霞”,在唇齿之间酸酸甜甜地记取。
  我与杨梅的初见,自然是在北方的超市里,装了盒薄膜封着。当时只觉深紫的颜色,和因为没有果皮需轻拿轻放的果子让人惊奇,入口,却是酸涩为主,尝了一两个就有了结论——太不好吃了。
  直到十多年前在杭州,梅雨时节再逢君,才有机会见识杨梅的本来面目。那次采访的间隙,杭州的同行们带我领略本地人才晓得的美食。一天晚饭后,一群人在著名的青藤茶馆坐下。茶未起,先上些时令鲜果,一盘托在白瓷素碟里的杨梅施施然摆在桌上。我下意识皱了一下眉,酸涩的记忆涌起,都能感觉到口中唾液分泌了。同行的人忙让:“快尝尝。”我心下迟疑,又觉不便拂了主人美意,问道:“酸吧?”主人但笑:“尝一个嘛。”一颗入口,意外到不能自持:满口清甜,果肉虽然是浆果的软,又有明显的颗粒感和韧性。也不是一味地甜,清香和微酸不时从甜里若隐若现地浮出来,像“和羞走、倚门回首”的神秘少女,你一颗又一颗地入口,只想把那惊艳的感觉留住。
  说起在北方吃到的杨梅,主人笑说,杨梅很娇贵,有“一日味变,二日色变,三日全变”的说法。杨梅熟透了根本无法保存,更别说运输了。你吃的杨梅一定是半生摘下来,喷上保鲜剂,到了再催熟,哎呀,吃不得的。
  那日我的表现毫无淑女风范,一盘杨梅几乎被我一个人吃掉,再上的我实在无力再战,其他人才吃到了。第二天早饭时才惊觉,一口牙都打了软腿儿,嚼面食都觉无力。原来那隐在甜中的一点微酸,竟是这样蚀骨铭心。
  其实杨梅的盛名,早在我了解它之前。
  南北朝人江淹是有记录的将杨梅入诗的第一人,他的四言诗《杨梅颂》称赞“珍过荔枝,香超木兰”,并将杨梅的色、香、味、形及生长环境、装盘品尝写得极为形象而优美。宋朝人对杨梅是真爱,陆游、杨万里都有赞杨梅的诗。诗人平可正更直言,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值千金。味比河朔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最有意思的还是苏东坡,先是大赞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后来却又认为:“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这一评价,出自这位美食家之口,吴越杨梅自然就身价百倍了,故有“吴越杨梅冠天下”之誉。明人徐玠更写了两句特别逗的诗: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长安。听上去是为杨梅拈酸,其实各美其美,杨梅大概不在乎荔枝到不到长安。
  古人吃杨梅已经很讲究了。杨梅因有微酸,古人食用时常常会加少许食盐浸渍片刻,一可杀菌,二则减少酸味。唐代大诗人李白写过一首《梁园吟》,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玉盘杨梅的搭配,美不胜收。明末文人文震亨在《长物志》里写过杨梅的另一种包装方式——漆盘。“杨梅,吴中佳果,与荔枝并擅高名,各不相上下。出光福山中者最美,彼中人以漆盘盛之,色与漆等……”盛放杨梅的包装盒是上等的漆盘,颜色与杨梅一样紫乌发亮,想想也是赏心悦目。不过在我心里,始终不及白玉、白瓷的素盘,更衬杨梅的“玉肌半醉红生粟,墨晕微深染紫裳”。
  因为杨梅不耐储存,江南人习惯把上等的杨梅浸泡在优质白酒中制成杨梅酒。杨梅酒色艳如石榴汁,可媲美粉红香槟,更妙可养阴益气,清热除湿,梅雨天气的一盏杨梅酒,任何形容词都太苍白了。
  此番沪上之行,比记忆中梅子成熟的时节稍早,未料到有杨梅吃的。晚间与同行诸友行散,说到杨梅,又一阵齿颊间唾液疯狂地分泌,却是馋得了。及至杨梅终于入口,记忆的苏醒与加深,倒让人惆怅了。江南,我们终究是过客,诗人说“满口酸甜不思归”,我心里却明白他的意思:奈何,故园无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