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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 炜
流年碎笔
1
他总是皱着眉头,腰有点弓,高高的个子,秃顶,很严肃地看我。他这样看了一会儿,开始指责说:“你为什么赞扬那个人?还有,为什么赞扬那本什么都不是的书?”我说:“我觉得这本书有趣；而且,有很多地方真的打动了我,吸引了我。”他鼓起一对金鱼眼:“真的吗?”我点点头。他笑了:“恐怕这不是真的吧?”我有点不解:“那我……为了什么?”“你说你为了什么?”
这是个怪人,越来越瘦,被什么折磨着,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因为过分的焦虑,肩膀两端往上耸起,骨骼凸露着,像是要撑破薄薄的衣服。
2
怪人又一次见到我,一根手指指着泥土说:“你为什么不去斥责他、他的那篇文章?为什么?”我说:“我没有看到。”“你为什么没有看到?”我说:“因为我当时正忙别的,再说我手里也没有那份报刊。”“你真的没有看到吗?”“真的。”“恐怕不是真的吧?”我说:“为什么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气势汹汹地看着自己的双脚,低着头。这时他后颈上的大椎骨凸起了很高。我看着他凸起的那块椎骨,不知说点什么才好。
他像个鸭子一样,两肩端着,在我面前匆匆走了个来回。
3
怪人的两个拳头使劲碰撞着,发出叭叭的声音,一边碰撞一边往我面前挪动,这使我有点害怕。后来我鼓起勇气站住了,迎视他那双被皱纹密密包裹的金鱼眼。他一开口就是喊叫,口沫横飞:“那是一本什么破书啊,天哪!”他接着吐了几个黄色字眼,一连串的黄色字眼使他的脸色发青,“你竟然把它们说成那样,你真的以为它好吗?你不恶心吗?”我说:“不,这实在是我的真实看法。”“是真实的看法吗?”“是真实的。”“恐怕不是吧?”“为什么不是呢?”
他继续咆哮一连串的黄色字眼,跺着脚,“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我不知道他说的“怕”指什么。
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当然也包括他,我们都怕些什么?
4
怪人砰砰砸我的门,打开门,他一头扑进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摇动:“你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仰头看着他,这才看到他光光的头顶上满是汗水,纵横流动；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涂了满脸。我问:“怎么了?”他说:“你再也不能了……”
他用一连串黄色的字眼牵引出一串人的名字,“那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啊,狗杂碎!”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
“你如果再这样一路赞扬下去,你就完了。”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并没有完全赞扬啊,只是有什么说什么。当我感到不太好的时候,我就会把那种看法说出来。”
他吼叫着,松开了我的手,“你算了吧,你什么时候感到了‘不太好’?你看他、他们哪点‘不太好’?”他又吐出一个黄色字眼,喘息着坐下。仅仅是一瞬间,他又砰砰有声地拍起自己的胸脯,“你这样不行,一点门儿都没有,不信你就试试看!你看吧!我什么也不怕,我怕什么?”我真想告诉他一声:
“你压根就没有必要怕,谁又让你怕了?”
5
怪人捶打胸脯,细声细气地嚷叫:“没有比我再懂得义气、再忠诚的人了,我敢对天发誓……”我告诉他:“没有必要这样,你到底是怎么了?”怪人用非常浓浊的方言对我嚎着,我勉强能够听得懂他在说:我简直不够义气,我为什么不到他的家乡去玩一次?接着他又一连串说出家乡的各种特产,他那里有多少多少舍命朋友,那些朋友啊,多得吓人,足以把我们全部淹没。那些朋友准备好了一切美酒佳肴等待着,可是我——简直坏极了,简直丝毫不懂得义气,竟然违背承诺,到现在还不到那里去!一次也没去!
我哭笑不得,他砰砰拍着桌子,像要打人的样子。我连退几步,告诉他:“我没说过什么时候一定要到那里去啊,也许我会很快到那里去的,但是我……我对这事一向没有什么恶意。”
“你当然没有恶意,可是你不够义气!”他再次拍打胸脯。
我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只害怕他言不由衷。我坐在那里,望着他。他揪起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那凸起很高的喉结一下一下活动。他专注地看着窗户,吐着:“呸!那都是写了些什么狗屁玩艺儿啊,有人还替他们吹捧、吹捧,瞎了眼的东西!”
流年碎笔
1
他总是皱着眉头,腰有点弓,高高的个子,秃顶,很严肃地看我。他这样看了一会儿,开始指责说:“你为什么赞扬那个人?还有,为什么赞扬那本什么都不是的书?”我说:“我觉得这本书有趣；而且,有很多地方真的打动了我,吸引了我。”他鼓起一对金鱼眼:“真的吗?”我点点头。他笑了:“恐怕这不是真的吧?”我有点不解:“那我……为了什么?”“你说你为了什么?”
这是个怪人,越来越瘦,被什么折磨着,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因为过分的焦虑,肩膀两端往上耸起,骨骼凸露着,像是要撑破薄薄的衣服。
2
怪人又一次见到我,一根手指指着泥土说:“你为什么不去斥责他、他的那篇文章?为什么?”我说:“我没有看到。”“你为什么没有看到?”我说:“因为我当时正忙别的,再说我手里也没有那份报刊。”“你真的没有看到吗?”“真的。”“恐怕不是真的吧?”我说:“为什么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气势汹汹地看着自己的双脚,低着头。这时他后颈上的大椎骨凸起了很高。我看着他凸起的那块椎骨,不知说点什么才好。
他像个鸭子一样,两肩端着,在我面前匆匆走了个来回。
3
怪人的两个拳头使劲碰撞着,发出叭叭的声音,一边碰撞一边往我面前挪动,这使我有点害怕。后来我鼓起勇气站住了,迎视他那双被皱纹密密包裹的金鱼眼。他一开口就是喊叫,口沫横飞:“那是一本什么破书啊,天哪!”他接着吐了几个黄色字眼,一连串的黄色字眼使他的脸色发青,“你竟然把它们说成那样,你真的以为它好吗?你不恶心吗?”我说:“不,这实在是我的真实看法。”“是真实的看法吗?”“是真实的。”“恐怕不是吧?”“为什么不是呢?”
他继续咆哮一连串的黄色字眼,跺着脚,“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我不知道他说的“怕”指什么。
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当然也包括他,我们都怕些什么?
4
怪人砰砰砸我的门,打开门,他一头扑进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摇动:“你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仰头看着他,这才看到他光光的头顶上满是汗水,纵横流动；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涂了满脸。我问:“怎么了?”他说:“你再也不能了……”
他用一连串黄色的字眼牵引出一串人的名字,“那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啊,狗杂碎!”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
“你如果再这样一路赞扬下去,你就完了。”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并没有完全赞扬啊,只是有什么说什么。当我感到不太好的时候,我就会把那种看法说出来。”
他吼叫着,松开了我的手,“你算了吧,你什么时候感到了‘不太好’?你看他、他们哪点‘不太好’?”他又吐出一个黄色字眼,喘息着坐下。仅仅是一瞬间,他又砰砰有声地拍起自己的胸脯,“你这样不行,一点门儿都没有,不信你就试试看!你看吧!我什么也不怕,我怕什么?”我真想告诉他一声:
“你压根就没有必要怕,谁又让你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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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捶打胸脯,细声细气地嚷叫:“没有比我再懂得义气、再忠诚的人了,我敢对天发誓……”我告诉他:“没有必要这样,你到底是怎么了?”怪人用非常浓浊的方言对我嚎着,我勉强能够听得懂他在说:我简直不够义气,我为什么不到他的家乡去玩一次?接着他又一连串说出家乡的各种特产,他那里有多少多少舍命朋友,那些朋友啊,多得吓人,足以把我们全部淹没。那些朋友准备好了一切美酒佳肴等待着,可是我——简直坏极了,简直丝毫不懂得义气,竟然违背承诺,到现在还不到那里去!一次也没去!
我哭笑不得,他砰砰拍着桌子,像要打人的样子。我连退几步,告诉他:“我没说过什么时候一定要到那里去啊,也许我会很快到那里去的,但是我……我对这事一向没有什么恶意。”
“你当然没有恶意,可是你不够义气!”他再次拍打胸脯。
我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只害怕他言不由衷。我坐在那里,望着他。他揪起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那凸起很高的喉结一下一下活动。他专注地看着窗户,吐着:“呸!那都是写了些什么狗屁玩艺儿啊,有人还替他们吹捧、吹捧,瞎了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