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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论书短章

2017-03-10 作者: 于冠深 来源: 大众日报
  《山行》 (晨兴山林行,最喜多清风。懒阳慵初起,勤霞劳先征。古柏执著绿,野花散淡红。天籁无伪语,驻足赏鸟鸣。)                                              于冠深诗并书
  见贤思齐 于冠深
  □于冠深

老干
  赵孟頫论书有谓:“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所谓“用笔”,按启功先生的解释,是“指每个笔划的写法,即笔毛在纸上活动表现出的效果。”“指古代书法家艺术性的笔划姿态。”于是,我拿古人的法书,跟时下报章杂志上刊登的相当多数量的“墨宝”相比,当然更多的是与自己写的字相比,总感到前者经看,而后者不然。所谓经看也者,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感觉其质地厚重,内涵丰盈,气韵沉稳,风骨充实,诸如此类。借用孟子的话,曰:“充实之谓美”。所谓不经看者,就是缺乏我之所谓经看的特点了。我小的时候,曾听村里的乡亲论书,说谁谁的字“老干”,谁谁的字“不老干”。我想,乡亲们那时所说的“老干”一语,或者就是对我所谓经看之字特点的一种带有泥土气息的概括了。字之“老干”与否,我以为主要体现在用笔的优劣上。
  我知道有的老先生并且是书法大家,不赞同“书法以用笔为上”的观点。以为“用笔”与“结字”相比,“结字”是更重要的。换言之,“结字”为上。面对这种抵牾,我是骑墙派:“用笔”和“结字”都重要。该老先生在申明其“结字”为上的观点时说:“一个碑帖上的好字,我们用透明纸罩在上面,用钢笔或铅笔在每一笔划中间划上一个细线,再把这张透明纸拿起单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硬笔字。”本来是讲毛笔字的,这里却岔到硬笔字上去了。这等于否定了用笔有优劣高下之分,抹杀了笔划的有无筋骨血肉等等之别,难以让人认同。
  王献之学书的故事,差不多尽人皆知。所谓“吾儿磨尽三缸水,唯有一点似羲之”的判断,显然不是从“结字”的角度着眼,而只能是从“用笔”的角度着眼。不知道这个故事有多大的可信度。不容置疑的是许许多多的人津津乐道。仅此就足以证明,许许多多的人对用笔有优劣之分的看法是认可的。也是我小的时候,一次正把着洞箫吹一支曲子,村上的一位叔叔来到跟前,要过我的箫去也吹我刚吹过的同一支曲子。老实说我吃惊极了:其音质与音色的珠圆玉润,跟我吹出来的那种单薄与干涩,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不同的艺术品类之间,是有其相通之处的。在我看来,这里,洞箫的音质与音色就有类于书法的笔划。另外我还想及:这里有两副家具。式样完全相同。一副是红木打的,一副是杉木打的。从欣赏的角度着眼,两者是不是有云泥之别呢?
  怎样把字写得“老干”一些?有朋友向我传经送宝,曰“一字诀”:读。翻一番是两个字:读书。再翻一番是四个字:读两种书。其一是读特殊意义上的书,即多读法书,打磨眼珠子,或确切地说是滋润眼珠子——法书养眼,且勤于研究,提高欣赏水平。眼高固然有可能手低。眼低则不可能手高。唯眼高才有望手高。其二是多读一般意义上的书,厚化文化积淀。“腹有诗书气自华。”“气”有多方面的表现。写字便是其中一端。缺乏文化积淀者的书法作品,是难以“华”得起来的,而且难免予人以枯枝败叶死头不阳之感——连气都少大拉稀。说句挖苦的话:胸无点墨气亦乏。我问:是不是也得多临(帖)多练呀?答曰:多临多练何待言哉?“地球人都知道!”我笑,又问:“大鼻子外国人也知道吗?”“我说的当然是天下华人了!”听话听音。这最后一句,似乎漾着一丝半缕的不屑:老迈不堪造就!

放松
  放松也者,身心舒展没有滞碍之谓。按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然则,在有些时候和有些情况下面竟然非常困难。譬如照相,人往镜头前一站或者一坐,面容妍媸不论,总之是原本很自然很松弛的来着,岂意肌肉竟蓦地抽搐起来。拍照者越说“笑一笑”,脸偏是越抽搐。拍照者提示道声“茄子”并按下快门,响应不见于嘴而形于脸:面孔几近于茄子了。可以跟照相放松难相提并论的,我以为是写字。当然这是就创作书法作品时写字而言。
  跟照相时不能放松的表现是脸部抽搐不同,写字时不能放松的表现,是手的僵化与呆滞乃至于发抖。也许别人的情况跟我不同。反正我每当临案作书,总难放松或曰或多或少的有些紧张。有时原本较比放松来着,一俟觉得所写出的部分尚称如愿成功在即,心系子便“吃楞”一声紧绷起来,笔锋旁逸斜出,书作功败垂成。至于在大庭广众之所,众目睽睽之下,就尤其紧张得厉害了。不去多说也罢。
  我知道我的不能放松,与自己的心理素质有关联。然则,我又认为,即使是书法大家,也不见得总能在身心放松的状态下作书。苏轼论书有谓:“书初无意于佳乃佳”。怎么会“无意于佳乃佳”呢?岂非有悖常理?应该说这是实情。奥秘乃在于“无意”才能放松。“无意乃佳”是相对于有意不佳而言。可见,苏轼作书也有有意不佳即不放松或放松不够所以不佳的时候。怀素《自叙帖》有句:“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这里所谓“醉”者,肯定不是烂醉如泥的大醉,而是血脉偾张,精神焕发,身心通泰,逸兴遄飞的小醉或半醉。这是一种振奋与放松的状态。所谓醒后“书不得”者,不是说酒醒以后就不会写字了,而是说没有了先前的振奋与放松,书作的水平相对下滑了。这应该也可以认为,怀素是不醉就不够放松或不能最大程度地放松吧?或曰:人家书法大家即使在不放松或放松不够的状态下完成的作品,也令一般的学书者望尘莫及。我也这样认为。我的意思只是强调,作书不放松或放松不够,是个包括书法大家在内的比较普遍的问题,非独一般学书者为然。
  作书不能放松,原因不止一端。在我看来,其主要之点乃在于作书是一锤子买卖。每一笔都是孤注一掷,不可以试错,一笔写瞎,一个字可能就瞎了,从而一幅字就也瞎了。一笔关乎全局。失败概率很高。不放松实际是怕写瞎也就是怕失败。唯其如此,我想,就有志学书者而言,欲在作书时能够放松或比较放松,就得下功夫提高书艺。这是个笨办法。笨办法往往才是真办法,实办法,不二法门好办法。具体而言,就是按我朋友所谓“地球人都知道”的办法,持之以恒,多临多写,将书法之法,内化于心,娴熟于手,做到心手相应,意到笔随,下笔肯定,毫不游移,如庖丁之解牛,犹佝偻之承蜩,心里大自在,手头大自由,笔下大自然——有一种自然天成的气象在。如此这般,也许就可以认为进入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了——放松自不待言,又岂止于放松而已哉。退一步说,一俟书艺提高,纵然有时候仍放松不够,相信程度会与先前不同,作品的成色也会不一样的。
  于冠深 1940年生,山东禹城人,大众日报社原副总编辑,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