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小 刚
外公:
入冬以来第三场雪落下来了,满目素白。您知道的,这几年济南冬季干燥少雪,今年不知为何有点特别。洋洋洒洒的雪花是赶来和我们一起追思您的百年吧?
明天就是您一百岁的生日。您生于1913年1月14日,农历壬子年腊月初八。外婆在世时,总是记得给您过生日,每逢“腊八”,咱家的饭桌上总少不了面条。现在还不到煮面的时候,翻开您的画集,其中有一幅作品触动了我,于是,提笔给您写信。那是您1998年创作的,四尺对开的宣纸上墨色几乎铺染了五分之四,多出甚至伸向纸面之外,没有边际,一支凌霄翘首其间,绿叶簇拥着花儿或含苞或盛开,冲我微笑,在不多的空隙里(应该叫做“留白”吧?)仅提两个字——“百龄”。
这株凌霄有百年了?画面上是叶翠欲滴、花红似火的新枝呀。不过,在您另一幅凌霄画作上,有您的记事:“崂山下清宫有凌霄,乃数万年物,蔓如老龙蟠虬……在云雾吞吐、海涛汹涌间时而欢歌,时而起舞,恍如神化境界。余每制凌霄图,其意境必潜胸臆。”看来,您的《百龄》是专门取百年凌霄萌新之意境。
或许,“百龄”也是题写您心中的所有老植?您对历经风雨、阅尽世事仍不改其意的老植总是特别衷情。您画梅花,老g干往往比新枝更有味道、更见力度、更现精髓。有一年南下写生,看到司徒庙的四株汉柏“清奇古怪”,您即笔写下:“清奇古怪几经煎,一息犹存岁两千。代代风雷屡摧折,横斜骨耸气通天。”汉柏有知,当继续挺立两千年。
或许,“百龄”又是题写您的师友?您尊师如父,敬友如兄。1933年考入上海新华艺专,您对黄宾虹、潘天寿、诸乐三、俞剑华、陆柳飞等老师终生不忘,晚年还时常感念幼时在潍县养正学堂、县立中学、广文中学的各位先生。1994年,您深情回顾老师诸乐三,追记道:“先生寓居浙杭耕云村。1985年余参加全国高等艺术院校中国画教学座谈会时,受先生之邀,曾于其楼居洗砚作画”。并专门创作《杞菊延年图》,题曰:“年年重九过飞鸿,把酒相邀向太空。洗砚耕云抒胸臆,写来杞菊寿无穷”。您对师友寄情无穷。
再或许,是在题写我们的中华精神?您在《松颂》中写道:“千代蟠龙舞,中华仰止嵩。堂堂君子度,万载颂高风。”堂堂万载是中华,您的大幅作品《咬定青山》,就是透着这样一种万载高风。您毕生追逐这种精神,在一次次写生中,在一堂堂授课中,在一幅幅书画中,在一方方印鉴中,在一首首诗词中。
“百龄”,也是题写给您自己的。95个春秋,您经历了多少事?“文革”十年间的批斗、屡遭病痛、外婆先您27年逝去,这些,您都走过来了。进入老年,您真是愈老愈坚了。1991年6月,您因脑血管栓塞入医院治疗,二十几天后即提笔填词《锦堂春幔 医榻梦梅》,下阕是“敬君名穿今古,遍天涯海角,老少诚虔。梦里南枝召唤,格外流连。与蕊微微亲吻,谈不语,含带心泉。莫道人生易老,朝夕相伴,韵里乾坤”。1999年4月,86岁的您做心脏起搏器安装手术,平平静静地进出手术室。94岁时,又一次手术为心脏起搏器更换电池,医生护士都很担心,您依然平静淡定。知道术后医生怎么说吗?“这是我经历的此类手术中最高龄的患者,奇迹!”您在平静中与医生共同书写传奇。
我不再问了。外公,您已用您的一生回答过了。
在您的人生画卷上,写满了追求,也尽书着淡泊。您对住在哪里、房子大小从不介意,支起一块大木板就是您的画案,不够大就再拼接上一块,还不够大,就把宣纸铺在地板上。简陋的画室从未局限您放飞画思诗意。吃饭就更简单了,从我记事起,几十年里您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稀饭、窝头、青菜是饭桌上的主要内容。老年时您依然朝起即开始创作,晚上看过“新闻联播”按时睡觉。周末,咱们去郊外池塘赏荷,到南部山区踏青,找一处开阔地放风筝。您平平淡淡又有滋有味地生活着、工作着。
跟这幅《百龄》画作相似的是,您的人生也少有“留白”,乃至九十岁之后。您一直在创制新作,一直在关心关注艺术教育,一直在关心关注中华文化的传承,一直在关心关注祖国的发展变化,直到2007年12月28日,与您挚爱的这一切握别。
毛泽东有诗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我们曾自信您能健健康康地走到百年,如同您笔下的百年梅、百年松、百年凌霄、百年紫藤。这种自信来自您从未老过的精神,来自您执着求变的创作状态,还来自很多朋友的愿望。谁知,在完成您人生最后一个二十年工作计划后,您悄悄走了。
雪融后又是春天了。前年清明去梅园看您,您正在眺望。“眼前千枝萌,身后百花竞。心近人未远,无处不系情。”这是我当时记下的,您真的没有远去。
即将到来的这个腊月初八,您应该能收到这封信。
永远想您爱您的小刚
外公:
入冬以来第三场雪落下来了,满目素白。您知道的,这几年济南冬季干燥少雪,今年不知为何有点特别。洋洋洒洒的雪花是赶来和我们一起追思您的百年吧?
明天就是您一百岁的生日。您生于1913年1月14日,农历壬子年腊月初八。外婆在世时,总是记得给您过生日,每逢“腊八”,咱家的饭桌上总少不了面条。现在还不到煮面的时候,翻开您的画集,其中有一幅作品触动了我,于是,提笔给您写信。那是您1998年创作的,四尺对开的宣纸上墨色几乎铺染了五分之四,多出甚至伸向纸面之外,没有边际,一支凌霄翘首其间,绿叶簇拥着花儿或含苞或盛开,冲我微笑,在不多的空隙里(应该叫做“留白”吧?)仅提两个字——“百龄”。
这株凌霄有百年了?画面上是叶翠欲滴、花红似火的新枝呀。不过,在您另一幅凌霄画作上,有您的记事:“崂山下清宫有凌霄,乃数万年物,蔓如老龙蟠虬……在云雾吞吐、海涛汹涌间时而欢歌,时而起舞,恍如神化境界。余每制凌霄图,其意境必潜胸臆。”看来,您的《百龄》是专门取百年凌霄萌新之意境。
或许,“百龄”也是题写您心中的所有老植?您对历经风雨、阅尽世事仍不改其意的老植总是特别衷情。您画梅花,老g干往往比新枝更有味道、更见力度、更现精髓。有一年南下写生,看到司徒庙的四株汉柏“清奇古怪”,您即笔写下:“清奇古怪几经煎,一息犹存岁两千。代代风雷屡摧折,横斜骨耸气通天。”汉柏有知,当继续挺立两千年。
或许,“百龄”又是题写您的师友?您尊师如父,敬友如兄。1933年考入上海新华艺专,您对黄宾虹、潘天寿、诸乐三、俞剑华、陆柳飞等老师终生不忘,晚年还时常感念幼时在潍县养正学堂、县立中学、广文中学的各位先生。1994年,您深情回顾老师诸乐三,追记道:“先生寓居浙杭耕云村。1985年余参加全国高等艺术院校中国画教学座谈会时,受先生之邀,曾于其楼居洗砚作画”。并专门创作《杞菊延年图》,题曰:“年年重九过飞鸿,把酒相邀向太空。洗砚耕云抒胸臆,写来杞菊寿无穷”。您对师友寄情无穷。
再或许,是在题写我们的中华精神?您在《松颂》中写道:“千代蟠龙舞,中华仰止嵩。堂堂君子度,万载颂高风。”堂堂万载是中华,您的大幅作品《咬定青山》,就是透着这样一种万载高风。您毕生追逐这种精神,在一次次写生中,在一堂堂授课中,在一幅幅书画中,在一方方印鉴中,在一首首诗词中。
“百龄”,也是题写给您自己的。95个春秋,您经历了多少事?“文革”十年间的批斗、屡遭病痛、外婆先您27年逝去,这些,您都走过来了。进入老年,您真是愈老愈坚了。1991年6月,您因脑血管栓塞入医院治疗,二十几天后即提笔填词《锦堂春幔 医榻梦梅》,下阕是“敬君名穿今古,遍天涯海角,老少诚虔。梦里南枝召唤,格外流连。与蕊微微亲吻,谈不语,含带心泉。莫道人生易老,朝夕相伴,韵里乾坤”。1999年4月,86岁的您做心脏起搏器安装手术,平平静静地进出手术室。94岁时,又一次手术为心脏起搏器更换电池,医生护士都很担心,您依然平静淡定。知道术后医生怎么说吗?“这是我经历的此类手术中最高龄的患者,奇迹!”您在平静中与医生共同书写传奇。
我不再问了。外公,您已用您的一生回答过了。
在您的人生画卷上,写满了追求,也尽书着淡泊。您对住在哪里、房子大小从不介意,支起一块大木板就是您的画案,不够大就再拼接上一块,还不够大,就把宣纸铺在地板上。简陋的画室从未局限您放飞画思诗意。吃饭就更简单了,从我记事起,几十年里您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稀饭、窝头、青菜是饭桌上的主要内容。老年时您依然朝起即开始创作,晚上看过“新闻联播”按时睡觉。周末,咱们去郊外池塘赏荷,到南部山区踏青,找一处开阔地放风筝。您平平淡淡又有滋有味地生活着、工作着。
跟这幅《百龄》画作相似的是,您的人生也少有“留白”,乃至九十岁之后。您一直在创制新作,一直在关心关注艺术教育,一直在关心关注中华文化的传承,一直在关心关注祖国的发展变化,直到2007年12月28日,与您挚爱的这一切握别。
毛泽东有诗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我们曾自信您能健健康康地走到百年,如同您笔下的百年梅、百年松、百年凌霄、百年紫藤。这种自信来自您从未老过的精神,来自您执着求变的创作状态,还来自很多朋友的愿望。谁知,在完成您人生最后一个二十年工作计划后,您悄悄走了。
雪融后又是春天了。前年清明去梅园看您,您正在眺望。“眼前千枝萌,身后百花竞。心近人未远,无处不系情。”这是我当时记下的,您真的没有远去。
即将到来的这个腊月初八,您应该能收到这封信。
永远想您爱您的小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