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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博客

父亲种烟的斑驳人生

日期: 2012-01-06      作者: 王晓瑜       来源: 大众日报     查看PDF版 查看PDF版

  □ 王晓瑜
  我有时能与朋友把酒喝醉,却从不抽烟。因为父亲当年种烟的景象钉子般砸进了脑壳,委实不忍心将那些种烟的艰辛苦难吞咽下去,虽然仅仅是一缕淡淡的烟雾。
  我的老家位于十年九旱贫瘠偏僻的鲁中丘陵地带,谁也想不到这儿竟然是种烟的风水宝地。坊间一直是种晒烟,吃旱烟,培植的烟因色泽鲜亮、油分充足、香味醇厚而驰名。民国初年,随着胶济铁路上一声汽笛鸣响,列强开始在铁路沿线建烟叶收购站,推广烤烟种植技术。上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带着父亲捷足先登,砸锅卖铁盖起了烟屋,置办了火表、炉条、马灯和煤炭什么的,就开张起来。
  寒风刺骨的正月里,爷爷手把手地教父亲将黑黑的细小烟种放在盆里用温水浸泡,然后装进小布袋里。为保证温度和湿度,索性将小布袋用塑料袋套起来扎在自己厚厚的棉裤腰里,夜里睡觉就搂在被窝中。
  过了二月二,地一解冻,爷爷就领着父亲去整烟畦。这活十分精细讲究,先刨地深翻,然后拉上线,沿线调出畦埂,用木棒槌使劲拍打,使畦埂坚固异常。在畦里施上底肥,再翻搅整平。这时爷俩用体温保暖的烟种已经冒出白白的苍蝇卵状的微芽,掺上细细的沙土,用筛子均匀地撒在浇透的畦子里,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铺盖好草苫子,真比女人带孩子还要仔细三分。中午太阳高照,爷俩慢慢掀开草苫子一角,细心观察并用手轻轻抠抠,尔后对眼一笑将草苫子重新整好。很快畦里星星点点冒出绿色的嫩芽,几天下来便绿成一片,这时就需要间苗了。屁股坐在畦埂上,使劲趔趄着身体用两指将多余的苗连根抠出来,间苗需要好几遍才能最后定棵。留下的烟苗长到六七个叶子,让它在太阳底下好好壮实壮实后,就差不多开始移栽了。移栽时先将畦头挖大约20厘米深,形成一个剖面,然后像切豆腐般将一个一个烟垛四四方方地放进篮子。这样,烟苗就带着母体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奔向了大田。
  到了卖烟的季节,爷爷年事已高,父亲和帮工小顺子各推一辆独轮车装满烟去赶烟场。那年这一带种烟的扎堆,一哄而上。卖烟要跑60里路到胶济铁路的烟场去。一路上车子顶车子,光排队就有四五里路,一连几天都进不了场子。列强把持的烟草公司随意压级压价,时收时停,无端刁难盘剥,好不容易领了号码进了场子,洋人一口价,爱卖不卖,嫌贱再出去重新排队。比父亲大几岁的小顺子推着一车烟仗着年轻气盛使劲朝前挤,不料与别的车搅在一起,车把被折断,露出斜面锋利的枣木茬子。小顺子将就攥着半截车把继续向前挤,没想到一阵骚乱推搡,锋利的半截车把一下深深插进了小顺子的肚子里,顿时鲜血如喷泉般涌出,父亲急忙抱着小顺子好不容易拔出车把。车把是出来了,肠子却淌出一大摊。小顺子屏住气好歹把肠子慢慢收进去,父亲用自己的白布披肩将伤口包扎起来。人命关天,当然顾不上卖烟了,父亲将小顺子抱到装烟车的顶上,一边哭一边火急火燎地朝医院跑。咕嘟嘟的鲜血从焦黄的烟叶上流淌下来,洒了一路。可怜的小顺子,终因失血过多丢了年轻的性命。
  大跃进那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口号快要鼓破耳膜。就在烟刚打完头开始集中长叶的关键时节,老天爷一连下了七天大雨,地里进不去人,可打了头的烟棵上层层烟杈子在疯长,如果不及时打掉,地里的养分就会全部被它吸走,烟叶就会干瘪失去成色和分量。祸不单行,另外一害更是让人揪心,似乎在一夜之间,棵棵烟秆上爬满了烟虫。烟虫个个长长的青青的,在烟叶上一咬一片,然后像弓一样隆起身子,转换到别的地方继续贪婪地啃咬。父亲知道,用不了几天时间,所有的烟叶就会成为筛子底。
  情况十万火急,两害不除,百亩烟田就完了。担任生产队长的父亲一方面请求上级支援,一方面组织父老乡亲组成了三个突击队,小孩摸杈,大人抓虫,女人喷药。整整拼了七天,差不多脱了一层皮,才好歹挽回些损失。
  孰料大炼钢铁的热潮将正常秩序彻底打翻,烟屋改成炼钢炉,上好的烟叶眼睁睁地被扔进麻湾和枯井里沤成了黑肥。心在流血的父亲,捶胸顿足,简直成了疯子。
  “卸烟炉噢——”忽如一夜春风来,总算熬到改革开放,种烟人盼来了好日子。每逢听到这吆喝的动静,是村里人最为兴奋的时刻。卸烟炉必定是在晚上或者下半夜,卸下的烟需要潮湿后收储拾掇。人们从睡梦中被集合起来,青壮年首先钻进如同桑拿浴室的烟炉里,从外向里,一杆一杆将烘烤好的干干脆脆的烟递出来。其他男女老少像击鼓传花一样传递出去,由远到近,一杆一杆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场院里。朗朗的月亮下面,如黄金铺地,又如银河错落人间。
  “解烟喽——”天刚放亮,父亲用手摸了摸烟叶,再拿起一根烟杆整体摇晃一番,发现已经不是刚出炉时那样干脆了,出现油油的软软的感觉,解烟就开始了。这活儿,大姑娘小媳妇是长项,她们手指利索,动作麻溜地将一撮撮烟从烟杆上解下,一会就积攒成一座座金山。
  晴天霹雳,乐极生悲。这天,父亲抱着一大摞烟,或许是感慨高兴,或许是辛劳过度,一个踉跄,重重地摔了一个跟头,黄灿灿的烟叶上沾满了父亲吐出的口沫,他不幸中风,从此瘫倒在床,再没能去抚摸那患难与共的烟叶。金色的烟叶里面,谁能知道还有着殷红的鲜血、乌黑的沤肥和泛白的口沫。没过几年,父亲也像一片斑驳陆离的烟叶永远飘逝了。
  每每去给父亲祭坟,我别的都可以忘却不带,但必定会点燃父亲生前从未抽过的三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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