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芝镇说》(75)|“哦,娘,还有娘味儿?!”

2021-08-25 作者: 逄春阶 来源: 农村大众报
第七章 亲老嬷嬷说
(75)“哦,娘,还有娘味儿?!”
  重孙子啊,俺弟弟来看俺的那工夫,离俺最后一次回娘家可能四十年都不止,日本鬼子占了芝镇两年多,听到枪响俺就睡不宁。听说俺娘家那里有了八路军。八路、九路,小鬼子,二鬼子,刘黑七,张平青,俺也不知道谁好,俺就觉得不打仗好,管老百姓死活就好。打仗死人啊,孩子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的,拉巴大多不容易。你说说,“叭勾”一枪,打死了。谁疼啊?娘疼!
  那一年也是冬天,天真冷,屋檐上挂着明晃晃的冰溜子,日头照着,晃人眼。俺弟弟骑着一头骡子来看俺,他夜里走路,先到了咱芝镇,又从北边折回来到了大有庄。到咱家时都末了日头。
  那天,俺在浯河边上看人凿冰。入了冬,大有庄家家户户都会用化了的浯河冰水做豆腐过年,用那冰水做出的豆腐味儿正,也瓷实。大家吆五喝六地用凿子、铲子凿着。凿上来的冰,四四方方,舔一口,能把舌头粘住。浯河水真是甜啊!
  “嗨哟!嗨哟!”两人把冰块抬着放到蜡条筐里。俺远远地看到一个人,牵着头灰骡子,黑面袄上斜背着一个灰布袋,过桥时,骡子腚朝后坐,那人使劲拽着,勉强过来了。
  咦!俺猛抬头,是来客人了,朝着咱家走呢,一定是找你爷爷看病的。傍下晌,看小孩病的往往多些。四天前,后院村有个新生孩子的娘得了急病殁了,这小孩儿每天一上黑乎影就哭,天天哭,孩子的爹着急啊,抱着小孩来找你爷爷。你爷爷给小孩子开了安神丸灌服,可是三日还是不见好。你爷爷说:“应该会好了,怎么回事呢?”俺是接生孩子的,俺就嘱咐你爷爷,让他嘱咐孩子的爹,找出孩子娘穿过的衣裳,顶好是没洗过的,裹着小孩睡觉。孩子的爹照办了,果然,夜里就不哭了。你爷爷很惊讶地问我:“这是咋回事呢?”俺说:“母子连心哪,娘的衣裳没洗,衣裳上有娘的味道。”你大姑小樽说:“哦,娘还有娘味儿?!”你爷爷听了,朝俺笑笑。俺感觉这牵骡子的,就是那小孩的爹,他怎么又来了呢?
  俺顺着河边往北走,见那人走路时脖子朝前一拱一拱的,好像在哪儿见过,样相怎么这么熟啊!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正使劲想呢,来人喊了一声“姐姐”。哎哟,可了不得了,这不是俺娘家的弟弟嘛!上下一踅摸,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啊,骨碌骨碌滚了出来。
  俺娘家可来人了!
  俺弟弟小声对俺说,那头大骡子是队伍上的,他入了八路的队伍。他是去渤海区送情报,顺路来看俺。走时他跟队长汇报了,队长说,老姐姐不容易啊,该去看看。队长还塞给俺弟弟一包猪头肉,那猪头肉冻得跟石头蛋子一样硬,鼓鼓囊囊,用一张报纸包着。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俺弟弟也有了三个孩子,俺这个弟弟啊,模样越长越像俺爹,走路也像,脖子朝前一拱一拱的,只是没有胡子。我就问他,现在解放了,解放是啥样?俺弟弟说,解放了,有地种了,老百姓都欢气了,黑夜睡觉也安稳,八路军给站岗呢。俺问,还有赌博的没有。俺弟弟说,那都是陋习,八路军不让赌,谁赌就批斗他。
  你爷爷跟他舅,也就是俺弟弟,相差十九岁,俩人碰着酒盅喝啊喝啊,一开始还能听到声儿,鼻子碰着鼻子,末了儿,没声了。俩人关上门,也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让俺听。这哪像爷俩啊,就像哥俩。你爷爷很兴奋。送走俺弟弟,你爷爷展开包猪头肉的纸,在案板上抚平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端详,那是一张民国三十年的《利群日报》。我记得你爷爷说上面有个将军写的一首诗。
  弗尼思插嘴:“亲老嬷嬷,是‘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周恩来写的,他当时是国民革命军的中将。”
  对,我想起来了。俺别的不行,就是记性还行。你老爷爷啊,就一样好,把俺收到屋里,不歧视俺,教俺认字,你孔老嬷嬷最看不惯的是你老爷爷在俺手心里画字。俺的记性好,你老爷爷说一遍,画一遍,俺就能记住。你孔老嬷嬷脾气不好,可心眼儿不坏,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看到她在月台上看线装书,我也偷着瞅一眼。她也不烦,什么“爨”啊,“攥”啊,这些字,都是你孔老嬷嬷考我考出来的。我这满脑子的字啊,三成是教的,三成是偷的,三成是考的。还有一成,是你爷爷大了,指给俺的。你爷爷指给俺的,多是些药草和药方,什么“马齿苋治风热毒疮”啊,“茵陈治黄疸”啊,俺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子,似懂非懂。
  俺给大有村里的妇人接生,一辈子没失手,没丢过一个孩子,靠的就是识俩字啊。
  你爷爷对俺说,《利群日报》上刊登的那就是皖南事变,自己人打自己人。你爷爷跟我说,皖南,就是安徽南。那天他把那张报纸叠好,夹在一本医书里。
  也不知是啥时候,你爷爷用这张报纸做了《公冶氏族谱》的封面。那年头,纸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