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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杂谈

谁识粮囤

2018-10-08 作者: ●王畔政 来源: 农村大众报
  ●王畔政

  麦收时节,联合收割机在麦田里唱着欢乐的歌,不几天工夫,小麦颗粒归仓。仓就是粮仓,山东半岛昌潍平原一带叫粮囤。
  农耕时代的粮囤是农家的重要财产。通常,粮囤在院子里的东面,正房窗户的南面,影壁墙的北面。圆形的粮囤是由泥土、麦糠、秫秸的混合物构建的。底座由一块较大的石块担当,主体结构用麦糠和泥拖撃,穹顶使用秫秸木棍支撑,外面用麦秸草培,一个直径大约两米,高大约三米的圆柱形的粮囤建成。粮囤腰线的上面有个长宽大约半米的窗口,那就是粮囤的门户,可以容纳一个大人进出。粮囤的建设,综合考虑了不过潮,不进耗子等多种因素,集中体现了农民储存粮食的智慧。
  粮囤里盛装着乡民的日子和希望。早先粮食产量低,但是,勤劳的乡亲还是千方百计丰富自己的粮囤,玉米,大豆,高粱,地瓜干等五谷杂粮或多或少的贮存在粮囤。只是非常缺少小麦,白面自然很少吃到。但不管怎样,只要囤里有粮食,日子就过得踏实。
  早先在乡下,青年的婚事一直成为父母的世愁,而粮囤,则是解愁的灵丹妙药。邻家大叔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相貌堂堂,经亲戚介绍,与十几里开外村庄的一个姑娘约定相亲。相亲之前,他们精心将屋里屋外拾掇了一番,验亲的来了一大堆,寒暄过后,闲聊东西南北。男方倾其所有,茶水伺候,面食招待,看上去验亲队伍有所欢喜,青年男女你情我愿,心有所属。熟料,关键时刻女子的嫂子提出了一个令大叔一家人几乎崩溃的问题,看看粮囤。无奈,大叔的母亲颤抖着双手打开粮囤,里面的粮食仅仅覆底!一桩婚姻随之告吹。缺粮的粮囤毁了一桩婚姻,大叔一家人锥心痛疼,来年一家人勤于劳作,可天旱少雨,庄稼照样歉收,粮囤仍然不够丰裕。可是媳妇不能不说。经多方撮合,终有一姑娘同意相亲。有了上次的教训,被逼无奈的母亲绞尽脑汁想了个绝招,把粮囤底部用柴草垫起来。果然,当打开粮囤看罢,女方一家甚感满意。
  父亲肩负着供应粮囤贮藏粮食的重大责任。大集体时,粮食进仓集中在秋季,除了夏季的小麦,秋季收获瓜干、玉米、高粱、谷子、大豆等五谷杂粮。集体的粮食,先交足国家的公粮,余下的再按照家庭工分的多少以及人口的多少进行分配。那时的小麦稀罕,玉米、谷子等也不宽裕,只有瓜干成了粮囤的主粮。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将集体分配的口粮担回家,母亲则根据品种的不同,分门别类地存放在粮囤。通常,丰收年份粮食大约充实了三分之二的粮囤,父亲望着充裕的粮囤,蹲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燃起一袋自种的土烟,袅袅升腾的烟雾里映照着坚毅、满足的脸膛,粮囤里有了粮食,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方得心安。
  母亲是粮囤的守望者。粮囤里盛着一家人的春夏秋冬,而母亲则掌管着春秋大权。母亲保管粮囤的钥匙,掌控着粮食的支配权。母亲会根据粮食品种的多寡,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每次开囤取粮,都极像是完成一个重大的仪式。她拿着簸箕,走向粮囤,从衣襟里取出钥匙,打开囤锁,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粮食——更多的是取出瓜干,上碾推、上磨磨,制成吃食,支撑着一家人的日子。遇上重大节日,母亲会取出金贵的小麦或者玉米,磨面,和面,包一顿水饺或者擀一锅面条。水饺汤和面条汤咸中含香,也是极为奢侈的汤汁,我们总舍不得倒掉。饭毕,我将目光移向粮囤,想,何时粮囤里有吃不完的白面白米?而母亲,掌管粮囤,与其说是一种权力,倒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母亲谨慎地使用着手中的权力,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轻活重活时吃啥,节日吃啥,粗细搭配计划周到、分配合理,不可提前预支上好的食物,以免寅吃卯粮,缺粮断顿。有道是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这对于母亲可不是通用的公式。每做一顿好吃的饭食,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端起饭碗,仿佛端着沉甸甸的粮囤,每一口饭食,在母亲眼里,都是一次粮囤的奉献和恩赐。
  其实,二月二,打粮囤,那才是母亲真正的节日仪式。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男人们为了图个吉利彩头,常在这天去剃头,以便昂起自己的“龙头”过日子。女人们则早早起来炒料豆。料豆以大豆为原料,炒熟加糖,一咬咯嘣脆。这是二月二的美食。孩子们常在布兜里放上一把料豆,在同伴面前掏出几颗咯嘣咯嘣地嚼的脆响。剃龙头,炒料豆,在母亲看来,这些都是二月二的佐料。真正的重头戏是自己主导的打粮囤。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下炕,从大锅底下掏出新鲜的草木灰,用簸箕盛着,表情庄重严肃地端到院子里,轻且富有节奏地撒在天井的正中央,不一会儿,一个图形清晰极富美感的粮囤绘成。以同样的方式,母亲在大门外绘就了另一个粮囤。同时在绘成的图形里放些五谷杂粮。这便是二月二母亲的杰作。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二月二,打粮囤,表达了农人朴素的愿望,希望来年五谷丰登,年景富足。民间俗语,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好年景,春开头。我仿佛看到,粮食沿着粮囤仓门口向外流淌。
  上千年以来,祖祖辈辈都是在粮囤满仓的盼望中走过来的。今日,在农村,即使多数农家没有了完全意义上的粮囤,贴春联的时候,也总是少不了一幅五谷丰登或者大有年、粮满仓之类的春联祺语。如今的粮囤早已装不下乡民的辛勤,家家户户的粮食多得只有卖掉或者储存在粮站里(其实这才是农家另一种方式存粮的粮囤)。
  无粮囤却仓廪实,或许是时代发展进步的必然现象。原来固有形式的粮囤的消失,恰恰说明了社会产业化的发展程度之高,这是祖先们想都不敢想的啊!
  一首《插稻秧》的诗极好:“农夫抛洒辛劳汗,青青嫩秧插田间。待到稻花飘香时,粮囤满仓笑开颜。”可以不识粮囤,唯愿粮食满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