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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一叶

2020-08-01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学明

绘者说
  苏东坡诗道:“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这真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中国的山水画里,有山就有水,有水似乎就有舟,或藏或露,或行或泊。舟,在山水画里仿佛成了一种符号。传统山水画技法里有树法、石法还有点景法,点景法就包含了屋宇、人物、桥梁和舟楫。
  但也不尽然。元代有一个倪夫子,他的山水画里就从不画舟,却在画史上被称为逸品。更有意思的是,他为了捍卫心中的信念和那份高洁,竟驾驶着一叶扁舟,在浩渺无际的太湖上漂泊了大半生。
  舟楫是古代重要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在南国泽乡,常常出门就要乘舟,走亲访友、迎娶出嫁、归乡省亲、外出行贾都离不开一叶扁舟。
  舟楫在古人的书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多少凄美离奇的故事都发生在水程迢递的水路上、舟楫里。
  范蠡大夫大功告成之后,携西施隐于太湖,划的是一叶扁舟;王子猷“雪夜访戴”用的是一叶扁舟;“水浒”八百里水泊神出鬼没的梁山好汉,也离不开一叶扁舟。苏东坡因爱这一叶扁舟,整日价泊于西湖上,被封为“西湖长”。他夜探石钟山驾的是一叶扁舟,夜游赤壁驶的还是一叶扁舟。
  划着一叶扁舟,姜夔从范成大那里得到歌伎小红,他一路欣喜,“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凌渡,回首烟波十四桥”,这是何等的风流快事。还有至今脍炙人口的《桃花源记》,那渔夫也是摇着一叶扁舟才发现了世外仙境。就连陶渊明自己的归来也是乘的一叶扁舟。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多么可人,多么自在。所以恽南田在他的画里题道:“长林之下放艇沧浪,眇然可以暂忘人世。”乘着一叶扁舟离开了湖岸、离开了喧嚣、离开了红尘,也仿佛离开了纷杂的世间。此时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解脱了、自在了,可以什么都不思,什么都不想。烟水茫茫,衰草无际,心与尘远,渐渐地忘却了还有世间的存在。
  在如此清净的所在,弄笔不俗,得句亦清。所以,宋代便有了“米家书画船”。宋元之际的赵孟頫从湖州至京城,在水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便又有了《兰亭序十三跋》。明代的董其昌常常在自家的书画船里品鉴、题跋、写字、画画,明四家中的沈石田、清代的恽南田等人的不少传世之作也是在舟上得来的。
  古人太会行乐了,古人太懂享受了。在舟上画画是令人羡慕的,是令人向往的,这是天下一二等风流雅事。
  多年来我一直有这种情结,有这种渴望,有这种梦想。或黄叶纷落的晚秋,或雪花漫舞的隆冬,抱上老纸,携着老砚,乘上一叶扁舟,有童子烹茗,有红袖添香,兴来吟打油诗、画古人物。此时纸上所得当是绝少人间烟火气。
  我家乡的一位朋友,在胭脂湖上放棹为业,生意惨淡。我说:“你若将舟改成雅致的画船,我可每年租用两季。”我认真地说,他也认真地答应,我当了真。然,春风起了,荷花开了,大雁去了,雪花飘了,几年过了,依旧是音信杳然。
  济南有鹊华二山,隔河而峙,自古有名,后因赵孟頫画了《鹊华秋色》图卷更是名扬海内。近几年华山山下大兴土木,听人道,数年后自华山可乘舟至大明湖。有道家朋友促我在山下买房为家,我激动不已,一时浮想联翩,夜来竟做一梦:我驾着扁舟一叶,自鹊华驶向大明湖、南丰祠、秋柳诗社,后将扁舟系于古柳上,登上南岸去听那“历山山下美人绝唱”……
  一叶扁舟,扁舟一叶,从古到今,来来往往,穿梭于诗里、画里、歌里、赋里、戏曲里、小说里、笔记里。它与中国的布衣百姓、文人骚客、绿林好汉、公卿王候,甚至天之骄子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舟的功能是渡,从此岸渡向彼岸。这不由使人联想到了佛教里说的“引渡”和“渡化”。陶渊明深谙此中奥妙,所以他奇思妙想,梦笔生花,用如椽大笔,以一叶扁舟穿针引线,给世人演化了一个世外仙境。这种仙境灵光一现,便悄然隐去。
  从此,“桃花源”给世世代代留下了无尽的幻想与悬念,如蜃楼海市,缥缈有无。
  古津何往,武陵何在?
  明代画家文徵明仿佛说破了此中消息:“世上神仙知不远,桃花只待有缘人。”缘,是一切事物的前提,有缘才可能成就。洞口的桃花等的就是渔郎,渔郎与桃花有缘,与这世外仙境有缘。使渔郎与“桃花源”结缘的还是这一叶扁舟!
  如今,我在我的草堂里磨着老砚,拿着秃笔,反反复复画着这一叶扁舟,画着扁舟里的人。我的心渐渐为之静、为之纯、为之清、为之真。我的心也随着这一叶扁舟,随着舟里的仙翁耆老离开尘世,驶向藕花深处,驶向烟水无际的湖上,驶向心灵得以歇息的彼岸。
  李学明,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