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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卫星:泰山古树“医生”

2020-06-12 作者: 杨学莹 来源: 大众日报
  □ 杨学莹 报道 申卫星从走出校门,一头钻进泰山,照顾古树名木一晃24年了。他——自己最高兴的时刻,就是坐在山上,耳听松涛,看着遍山皆绿,枝叶扶疏,他感到骄傲。面对古树,打心眼里敬重它们、崇拜它们。他说,这一代泰山护林人要做的,就是把古树名木平安地交到下一代手中,同时培育森林,让小树未来长成古树。 图为5月28日在泰山后石坞,申卫星巡查看到一株松树的枝桠末端被人为弯扭,松针憋黄,赶紧将两枝分开,让叶子透气。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泰山有18195棵百年以上的古树名木。在泰山古树名木身后,有一群卫士,时刻关注着、千方百计维护着它们的健康。泰山森林病虫害防治检疫站站长申卫星,就是这群卫士的代表。
  □ 本报记者 杨学莹 本报实习生 郑思茉
  去过泰山的人,都不会忘记泰山的古树名木。那秦松、汉柏、唐槐,见证了朝代兴衰,阅尽了人世悲欢,走进了诗词书画,宣示着顽强的生命。它们枝展梵空、命结天地,联结着自然与人文。站在它们脚下,我们得以对话古人、感知自然,得到历史和生命的启迪。
“像照顾父母一样照顾
古树名木”

  第一次见到申卫星,是5月28日上午,在岱顶北侧的后石坞。50岁的他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皮肤白净,穿着白衬衫,胸前挎着相机,像个白面书生。
  “石坞松涛”,是泰山七十二景之一。这里有300年以上的古松1118株,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古油松群落。古松虬曲苍劲、姿态各异,有的如蛟龙探海,有的似巨手擒石,有的像凤羽流翠。申卫星拾级而上,他看的不是风景,而是每一棵松树的长势。
  有一棵松树,一团松针变成了黄褐色。申卫星扒开一看,原来是一根枝桠的末端被人弯折了,窝在了另一根枝桠的松针中,叶子“憋”黄了。他将两枝分开,让它们透气。
  林间每隔不远,挂着申卫星他们自制的、状似马灯的小蠹虫诱捕器。他逐个查看。一个诱捕器底端用于淹死小蠹虫的小桶没水了,他和同事董彬从水杯里倒水补上。
  有一处地方,几株古松的松针变成了灰白色,申卫星吓了一跳。他驻足仔细打量,发现周边的草也变成了灰白色,台阶上也有灰白色的痕迹:“还好还好!不是病虫害,应该是护林员打了灭菌剂,预防松烂皮病的,在这块儿配的药。不用管,下一场雨就冲没了。”
  申卫星也赞叹古松的美。“这是‘十八罗汉’、这是‘太君点将’,这是‘松障’……”他边走边介绍。在他看来,古松多姿多彩的身形,完全是它们战胜苦难的杰作。有的古松,树干虬曲成拧毛巾状,这是风扭的;有的树主干劈断,仅存侧枝匍匐卧行,这是雷击、雪压的结果;还有的树,在树群中个子奇矮,他说,生存竞争,土壤和光照条件也决定了它的大小和姿态。
  “这棵树,2019年6月9日新遭遇了雷击。”他停在一棵古松前说。果真,这棵树的树皮,从上到下,贯通着一道两三指宽的裂痕,但仍然枝繁叶茂。“雷雨前两天,我来巡查,这棵树还好好的;雨后,就出现了这道新鲜的茬口。我捡了一小块树皮,留作纪念。”
  如果不是跟着专业护林人,记者很少会注意到,古树原来采取了很多保护措施。有的树干拉着吊缆,怕风刮倒;有的树身缠着麻袋片,防止害虫在树皮产卵;有的树下垒石做穴,防止水土流失。就连周边小树间伐后残留的树桩,也用细密的铁丝网包紧了,防止天牛等害虫出来为害。
  申卫星说,这么多年来泰山古树保护总结出的要诀是做好“三通六防”:“三通”是指上部透光、中部通风、下部通气;“六防”是指防倾倒、防土壤污染、防伤根、防烫伤、防病虫害、防风折。最好的方法还是“无为而治”,你想啊,古树经历了几百年,它们的根已经分布在周边的土壤和石缝里,适应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如果人为干扰,特别是改变了水流和土壤环境,只能造成树势衰弱、甚至死亡。所以,要以生态管理为根本,不要人为干扰它们。
  说着说着,我们来到大名鼎鼎的“姊妹松”面前。正是2005年版5元人民币背面的那两株松树!申卫星说,去年发行的5元方形泰山纪念币,也选取了“姊妹松”的图像,和挑山工形象一起,代表泰山,代表着不畏艰险、勇攀高峰的中华精神。仔细一看,也采取了保护措施:树干用了铁管支撑,只是巧妙地隐藏在树身之后不易被发现;伸出枝也用铁管支撑,害怕它被大雪压断。周边还有3个摄像头盯防。
  申卫星说,像“姊妹松”这样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古树名木,每棵树都有专人负责看护。比如登山道旁的“望人松”,下雪和雾凇天气,会有专人在树旁盯着,不时用竹竿把“招手枝”上的雪轻轻扫下来,免得大雪压垮枝条。其他古树名木也“一树一档”,如需采取保护措施,要组织专家会诊,一树一策。
  “古树就像老人,必须悉心照顾。我们老领导提出:‘像照顾父母一样照顾古树名木’,我们一直在这样做。”他说。
有的古树能救过来,有的
则无力回天

  6月2日,记者第二次采访申卫星,这次我们来到岱庙。岱庙也是泰山古树名木集中的地方之一,有“汉柏连理”“赤眉斧痕”等名木,有300年以上的侧柏212株。
  在岱庙东寝宫,前一天的冰雹,砸落了一地的青果绿叶。抬头一看,一株30多米高、三四搂粗的古银杏,遮天蔽日,生机勃勃。谁也想不到,这位400年的“老寿星”2015年刚动了一次“大手术”——换根。
  这是一次惊险的手术。方案论证了3次。不动不行了:2012年8月下旬,还没到黄叶的时候,银杏叶子却黄了1/3。并非深秋那样的灿烂金黄,而是黄中发灰、发白,像人一夜之间愁白了头,透着说不出的难受劲儿。申卫星和专家们会诊认为,是树根出现了早衰。他们决定采用山东农业大学银杏专家郭善基教授的发明,给古银杏靠接上一圈小树,给他“换根”。
  动刀,老树能受得了吗?申卫星和专家们跑到莱芜,察看了郭教授这样救活的一棵古银杏,这才下定决心,景区领导也拍了板。他们立即着手培育小银杏,挑选健壮的苗株,按照古树的“身材”给小树拿形,使它们长出恰好的弯度,刚好能无缝贴合到老树上。
  春天是树木嫁接的最好时机。2013年4月,他们请来业内最好的嫁接师傅,把20棵准备好的小银杏栽植在古树周围,靠接到古银杏身上。嫁接,要先给老树切三角口。一刀下去,老树露出了雪白的茬口。申卫星在一旁疼得直咧嘴,心里默念:“良药苦口,您老坚持住哈!”
  术后,申卫星几乎天天来看古银杏。小树发芽了、长叶了,茬口不见了、树皮长合了……20棵小树活了19棵,它们年轻的身躯成了老树的“根",源源不断地给老树输送营养。用了3年,古银杏终于缓过来了,成了今天青葱满目的样貌。
  古银杏周边,记者看到两处带镂空气孔的箅子。申卫星说,这是专门为古树挖的透气井,也是营养井,给树补充有机肥和微量元素。树穴中还埋着一截白色的塑料管,申卫星拧开盖子,里边是4根浸泡了诱捕剂的木条,申卫星说,用它来诱杀白蚁,防止白蚁破坏。
  古银杏旁边有一株古槐,树皮上倒扣了一只细玻璃管。申卫星说,这是他们人工繁育的天敌昆虫——花绒寄甲,已经释放出去了,可专门杀死危害槐树的锈色粒肩天牛。看到树皮有一处颜色较浅,他用刀子挖了几下,判断是往年天牛留下的羽化孔,已经从里向外长出了新的木质部,没有虫,这才放心。
  在岱庙汉柏院,古树“汉柏连理”铁骨铮铮,令人惊叹。该树有文可考,为汉武帝封禅时手植,树龄已有2100多年。树有双枝,西干曾遭雷击、火烧,已枯干多年;但东干却以顽强的生命力,仅靠树干北面三四十厘米宽的树皮输送养分,顽强地活了下来。记者去时,正赶上工人为它调整支撑吊缆。申卫星抚摸着树池里的草告诉记者,留草也是一种保护措施,保留小生态环境,防止太阳晒伤树根。
  2018年4月,申卫星阻止了一株500年古松的死亡。这株松树长在一座庙里。申卫星巡查时,发现树坑里有肥皂水。一检查,原来是管理房的下水道破裂了,一倒水就往外冒,两个新来的工人,不了解肥皂水对古树的危害,这样有将近1个月了。
  “松树喜欢酸性土壤,最怕肥皂水!”他对两人说,“松针上面有一层蜡质,所以没有立即变黄。等看出黄叶,半年就过去了,到那时可就晚了!”申卫星立即协调改造下水道,自己则组织专家来救古树。
  他们先用大水漫灌,稀释土壤的碱性,再拿来“洛阳铲”,在树下每隔50厘米,小心地试探着向下打孔,碰到树根就停下来。然后沿着这些孔,把树根上层的土壤小心地剔除,从周边取来腐殖土换上。经过2年多的努力,万幸,这棵古松算是保住了。
  “几盆肥皂水,就能杀死一棵百年古树。保护古树,细节决定生死。”申卫星说。
  并不是所有古树都能救过来。很多时候,申卫星感到无力回天。2010年,山崖上一株古松死了。申卫星和专家团队在现场百思不得其解:那里高居崖壁,没人干扰,也没有发现病虫害。但是这棵树生长在小山坳顶端山崖上。“大家讨论,可能是山坳挡住了阳光,2009年的倒春寒过后,树上的冰挂化得比较慢,又在风口上,大概是这样冻死了。”他无奈地说。
  “大自然太神秘了,我们知道的只是九牛一毛。生态系统非常复杂,气象、土壤、植物生理、病虫害,每一块都是大学问。人类只有尊重自然、道法自然。”他说。
钻林子爬峭壁
膝盖能当“天气预报”

  林业是一门实践的学问。1996年,申卫星作为泰山景区第一个研究生,来到泰山森防站工作。老站长重点培养他的办法,就是带着他“钻林子”。
  申卫星的办公桌上,放着两卷白棉布绑腿。门口的黑色高靿靴,他穿了不到1年,二指厚的橡胶鞋底已经飞了边。黑色布帽上有一圈白色汗碱,洗不下来了。他说,上山进林子,热天也要穿高靿靴,防止崴脚、荆棘扎透鞋底;打绑腿可以减轻小腿酸胀疼痛,也能防止荆棘扎腿、虫子咬人。
  泰山景区有18万亩森林,分13个管理区。各管理区的护林员、防火队员联动,巡查发现疑似病虫害,都报到泰山森林病虫害防治检疫站,站上的同事每次必到树下复核。加上日常的调查、科研,申卫星和站上的同事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钻林子”。
  “不到树跟前,你根本没法知道情况。有时为了确定一种原因,要挖土挖到树外七八米远。”申卫星打开工具包,里头有铁铲、锯子、果枝剪,还有GPS、望远镜、照相机,加上饭盒、水杯等,足有20多斤重。他说,他们通常一早7点进山,中午吃一口凉饭,找个草窠眯一会儿,接着走,天黑下山。日行2万步是常事,山路15公里,顶平地60公里。
  膝盖半月板磨损,是申卫星他们的“职业病”。他说,几名同事还没退休,就换了人工膝盖。不出10年自己也得换。“腿一疼,不出两天准下雨。同事们自嘲,这是天气预报。下一步,你得根据腿疼的强度预报下雨量,那才行嘞!”他哈哈大笑说。
  爬悬崖峭壁也是常事。傲徕峰南坡有100来亩松林,无路可绕,只能从险峻的南坡爬过去。申卫星和他的同事只能抠着石壁,背对着悬崖,踩着仅能容纳半只脚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到了冬天,一下雪,路就更难走了。
  松材线虫病被称为“松树的癌症”,不仅无药可治,还能通过松褐天牛迅速传播。目前在全国呈爆发性趋势、泰山周边也有多个疫区。泰山有9.2万亩松林,四季常青的森林景观特征早已深入人心。如何保护好泰山的松林不受松材线虫病的危害是最让申卫星和同事们头痛的事情了。尽管从2009年,泰山就严禁松材及制品进山,但是泰山和泰安城区山城一体的格局,根本挡不住携带危险性病虫害的松树及其制品流通,这直接威胁着泰山松林和古松的安全。目前最管用的办法就是及时发现、彻底清除死树。不管是什么原因死亡的松树,一律取样检验,粉碎或者焚烧掉。
  2018年3月,为了排查死树、清理松褐天牛,申卫星带着100多人,在山上住了一周。“严防死守,早发现、早拔除,不能对古树名木和大片松林造成危害。”申卫星带记者参观了森防站的实验室,样本检测仍在紧张地进行。
古树在呼救 每个人都
可以伸出援手

  保护古树名木,申卫星感到最大的挑战,就是来自天气。2014年以来,异常高温、持续干旱等极端天气多发,多个气象指标突破历史极值。“古树名木活了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的情况它们也是第一次遇到。”他说。
  2018年,早春异常高温,松树顶部的新芽早早萌发出来,一场寒流,新芽冻死了。松树一整年灰头土脸。2019年大旱,泰安市的降水比常年少三成,还主要集中在“利奇马”台风那几天。泰山的土壤含水量降到了极限值7%。还好泰山这年完工了“引水上山”工程,申卫星他们对古树名木一棵棵地浇,光后石坞的1118株古松,就浇了两三个月。
  对古树名木,气候不是唯一的威胁。保护经费不足也是大问题。申卫星说,泰山景区每年用于森林病虫害防治的资金有200多万元,基本够用;但有些地方的山林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有的甚至基本处于“无人管、无人问”状态,就更别说保护古树名木了。
  我省是古树名木资源大省,2018年统计,全省有古树名木34.9万余株。其中有泰山、三孔这样的古树群,也有相当一部分散落乡间,在老百姓的农田、庭院中。申卫星说,这些散落乡间的古树名木正是管护的“短板”,这些树更容易成为开发商、苗木商“大树进城”的围猎对象。
  申卫星曾听一位苗木商说:“卖10棵古树,活2棵就赚1棵,活1棵就不赔本。”他听后非常揪心。这意味着,贩卖古树一本九利、移栽的古树则九死一生。可老百姓把自家的古树卖了,又很难责罚他们。他建议,对这些散落乡间的古树名木,政府应拿出专门资金补贴给管护人,以提高他们的保护意识、强化管护责任。
  古树名木保护需要专业知识,搞不好会“好心办坏事”。就说树穴保护这件事儿,在岱庙东寝宫,那株做了换根手术的古银杏,一开始工人们把池子砌得密不透风。他让他们拆了,在池子四角挖出排水洞。他说,一旦树坑排水不畅,夏天下雨积水,太阳接着出来,水晒到五六十度,一上午就能把树根烫死。另外,他看到大部分树坑的面积太小,实际上“树冠多大、根就多大”,树坑至少应该跟树冠面积相当,甚至更大些。
  人为的干扰也在伤害着古树名木。对游客,同其他自然保护工作者一样,申卫星的内心是矛盾的。“没有游客,就没有旅游收入,就没钱保护古树名木;但人多了,树肯定受影响。”他说,践踏、乱扔垃圾、乱倒饮料,甚至随地小便等不良行为,对土壤污染最严重。松树喜欢酸性土壤,适宜的PH值为4,碱性土壤容易死树;“其他古树,有很多在新建的厕所边或者化粪池旁边的古树都是因为土壤酸碱度变化而死亡的,这个务必引起公园、风景区的高度重视。”另外,扶树拍照、折枝摘叶,也不是好的行为。
  不过,申卫星感到,公众保护古树名木的意识正在变强。岱庙天贶殿院内有多株古柏,树穴内铺了木栅栏保护。申卫星抚摸着木栅栏说,这是泰安二中的学生亲手刷的油漆、钉的钉子。时隔多年,还不时回到岱庙,看看他们当年的作品,看看古树。泰安市民散步,发现树叶黄了、看到有虫子了,不管是害虫还是益虫,很多人会拨打12345或景区热线,很关心。
  申卫星从走出校门,一头钻进泰山,照顾古树名木一晃24年了。问他感受,他说:“泰山是世界自然文化遗产。而古树名木,是兼具自然与文化价值的活化石、活文物。人都说‘责任重于泰山’,我们这些看护泰山的人,责任是不是大到天啊,不能有半点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