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文体

《漫长的告别》:苦有何欢

2019-12-30 作者: 王文珏 来源: 大众日报
  电影《漫长的告别》海报截图
    □ 王文珏
  【关键词】 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片

  两个方向相反的力量对撞,能带来巨大而静止的场。比如左右双手胸前互推,不管力量多大,只要对等,就表现为凝滞的立掌。日本电影似乎深谙这种力量的对立与制衡,如太极一般,在故事中注入对等的痛苦与救赎,去与留,生与死,互为推动。悲欣静谧中,传来绵绵不绝的双向力道,让人们重新理解生命中的A面和B面。
  《漫长的告别》改编自日本作家中岛京子的同名小说。作家写下的点点滴滴,是自己父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后,从2005年到2012年之间渐渐失忆、失控的时光。影片中,老校长大东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忘记自己名字,天天嚷着要“回家”。敏感的妻子将病情告知了孩子,长女远在美国,二女儿事业爱情都不顺利,女儿们一边处理着各自生活中的乱麻,一边更多回到家中,陪父亲走完这段漫长又孤独的旅程。
  疾病的残酷,在片中俯拾皆是。但日本影片把调门压得低,甚至有些不动声色。许多原本一碰即是泪水爆发的“点”,被处理得克制。大东发病初始,尚能辨认妻女,甚至保持着轻松填写汉字表的骄傲,直到渐行渐远,丧失一切认知,最终连肌肉、器官、神经都忘记了自己的本能,不会走路、呼吸、吞咽。7年的时光,散落于疾病里的吃喝拉撒睡,一次次没有回应的交谈,一场场难以言说的当众尴尬。生命的质感彻底消失,即使在日式美学豆沙绿的轻柔色调中,残酷也始终含着冷冷的锋,任性而随意地切割人生。
  唯一能与疾病对峙的,是人类足以超越困苦的情感。妻子和女儿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当年做事井井有条、一板一眼的大东。妻子竭尽心力的陪伴、照料,某种程度上就是对爱的挽留。女性特有的温柔、坚韧,成为最后温暖细弱的光。片中对她如何日复一日照料没有过多着墨,只是在她也老得不得不动手术住院,把照顾的任务交给二女儿时,委婉地表达出来:女儿信心满满,却在屎尿面前败下阵来。人们瞬间懂得那些日复一日的焦虑、绝望,和与之相抗的强悍。
  病,要吞噬一个人;爱,要去作最大的努力,拒绝被吞噬。人类最深厚、珍贵的情感,要拿“有为”去对抗“无力”。这一正一反之间,西西弗斯滚石上山般的困顿,揪动人世间的心。
  譬如朝露,去时苦多。故事里一边细述疾病带给家庭的痛苦,一边用一腔温柔试图克制那些无法深探的绝望。女儿和妻子的不放弃,成为对自己的救赎,带来微小的苦中之欢。东京郊外,立交桥下是青青田野,雨云在天空低垂,父亲指挥乡邻站成一排,等着买小女儿破餐车上的外卖。一直隐瞒失业的女儿发现父亲早已忘记一直以来对“上进”的严格要求,像个孩子般天真烂漫,心中的巨石落下去,眼里却落下泪来。女儿对完全失去感知的父亲反而敞开了心扉,痛快地倾诉着生活的失败、迷惘,不甘……那一刻,他仍然是父亲,永远是父亲。
  在人类社会的模式里,总是因为灵魂相知而衍生爱,又依赖爱去解决各种问题。而人们在故事里看到,爱,浓厚到某种程度,竟不求回应,无问西东,“自顾自”衍生出新的爱和理解。
  妻女常重温某年某月的生活,某个特别或不特别的时刻,反刍失去的光阴,获得新的抚慰。大东在临近生命末尾时再次走失,妻女在一家老游乐场找到带着三把雨伞的他。30多年前,妻子带女儿们在这里玩耍,天空下起大雨,大东很想来送伞……在早已浑噩成浆糊的脑海里,大东忽然又读取了那么一点点残存的执念。这样的瞬间,既残酷也温暖,如冰上暖阳,寒光与暖光一起闪烁不定。
  影片也有副产品。从疾病引发的故事衍伸,人们跟着主人公所历缓缓扫过现代社会的断面。与旧时光相比,家族已几乎不再存在,人类生存单位缩小成家庭,而现代家庭如今也面临更多拆解,甚至崩塌。当人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家庭这个最后的凝聚地,正变得松散和不确定。尤其在日本高速逼仄的时空里,难以喘息的人们用切割亲密关系减少了依赖,而创痛来临时,也势必体会更多疏离与无助。片中的家庭因为疾病,形成了再次的凝结,而在东京的汪洋大海中,这艘飘零的小船更多地像是一个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