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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齐鲁1946年夏,“流行病第一杀手”突袭朱陈。8月4日上午10点,一架来自青岛的飞机降落在临沂机场,从飞机上走下来两名外国女士。她们的到来,让疫情有了转机。

扑灭朱陈霍乱疫情始末

2019-11-23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抗战时期,白备伍(左五)与罗荣桓(左三)、罗生特(左二)等在山东根据地合影
  □ 本报记者 于岸青

  1946年8月4日上午10点,一架来自青岛的飞机降落在临沂机场,从飞机上走下来两名外国女士。其中一位身着美军少校军服,分外引人注目的是,她是一位黑人。她的中文名字叫雷黛德,此时的身份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少校医官,另一位是她的护士道义尔。
  雷黛德来临沂是受中国解放区救济总会山东分会之邀,协助扑灭正在临沂朱陈镇流行甚炽的虎列拉传染病疫情。“虎列拉”是英语“霍乱”的译音,属于国际检疫传染病之一,目前仍是我国法定管理的甲类传染病。雷黛德的到来,使我解放区这场扑灭瘟疫的战役有了些许国际色彩。
“流行病第一杀手”突袭朱陈
  朱陈镇位于临沂县城(现临沂市)西南十多公里处,是临沂周边最大的村镇,镇上有1000多户人家4000多口人。镇上手工制瓷业发达,盛产黑色碗口白色圈足的大瓷碗,隔一段时间村民就三五成群推着小木轮车装上黑瓷碗四处贩卖。
  这年盛夏,当地天气炎热加上阴雨连绵,致十分潮湿闷热。村民周友臣、李洪才等9人相约推车往兰陵一带贩卖瓷碗,7月2日途中打尖(行路途中吃便饭),李洪才贪凉喝了大量冷水,下午发病,上吐下泻,次日夜间不治身亡。
  没人知道,李洪才得的正是传染性极强的“虎列拉”。4日,同行的人将李洪才的遗体运回朱陈。当地旧俗,亲人去世至少要停灵两三日才可下葬,于是李家将灵床苫席放在街上,然而天气炎热,尸体已开始腐败,苍蝇四飞,遂形成第一轮污染。第二天提前出殡,前往吊唁的亲朋乡亲达百余人。礼毕,大多数人都吃了李家准备的饭食,导致第二轮污染。下葬之后,李家人还按当地旧俗,将李用过的衣履秽物扔进了村边的河里,再致河水污染。
  到8日,李洪才的近邻王哲英突然发病,数小时后即告不治。从这时开始,霍乱在朱陈开始蔓延,短短两三天,全镇5条街均有染病者,许多染病者数日内脱水而死,镇上一家双棺出殡者不在少数,最高峰时一天死亡者竟达十七八人之多。随着死亡人数增多,往河里扔东西、洗洗涮涮的人越来越多,被污染的河水顺流南下,自朱陈镇、朱张桥、赵家坝、傅家庄直到庄坞,沿河造成大面积污染,有十多个村庄千多户人家被传染发病。
  十九世纪之前,中国没有霍乱。山东初次发现霍乱是1821年,到新中国成立的一百多年间,全省共发生40多次大的霍乱疫情,包括朱陈这一次。1946年之前的30年间,当时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上海前前后后有6次霍乱大流行,死者无数,还不包括不间断的轻微流行。霍乱,可谓那时“流行病第一杀手”。
  疫情重大,对新生的人民政权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7月14日,有群众到临沂县医救会(医药界抗日救国联合会)求助,朱陈疫情才为外界所知。县政府立即派七区区长李金涛、政治指导员颜寿山等人奔赴现场,首先采取措施封锁疫区,发动民兵在村各路口站岗,不准走亲戚,也不准赶早集,向村民宣传防疫知识,打苍蝇蚊子,组织当地医生抢救,并报请省政府。
  临沂县医救会主任李鸿慈带领医救会的几位中医率先到达疫区。李老先生年过花甲但职责所在,慨然参战。他们与已经奋战数日的朱陈镇针灸医生陈凤合一起,用中医方法抢救患者,数日间有4个危重患者保住了生命,轻患者数十人渐痊愈。然十几天昼夜辛苦,医生们全都疲惫至极难以支撑,陈凤合和李鸿慈先后染病,陈凤合不幸牺牲在抢救第一线,成为陈家第四个染疫而殁的人;幸李鸿慈被及时抢救,转危为安。
反迷信是最紧要的任务
  7月19日深夜,临沂县的紧急报告递到山东省卫生总局,报告称:“朱陈镇人户一千一百多户,在这五天当中已有二百多人受病,已死大人小孩二十余人,今天正在连夜治疗当中又死四人,此疫病如不再设法防治,将来不堪设想。”局长白备伍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专家们根据报告判断此疫为霍乱。疫情如火情,总局当即决定马上派出医疗防疫队。
  抗战胜利前夜,1945年8月12日山东省政府在莒南正式成立,省卫生总局同时成立,山东军区卫生部长白备伍任局长。不久,其下设的巡回医疗队便成立了,在疫病暴发时即被派往各根据地疫区抢救病人,为扑灭疫病、挽救疫区人民的生命作出了很大贡献。这时,巡回医疗队6月初才从各地刚刚返回,据1946年5月25日《大众日报》报道:“第一医疗队在沂源淄博等地抢救;第二队在温河县、赵镈县抢救;第三医疗队在部城抢救;第四医疗队在临沂县抢救,历时约一月之久,四个医疗队共为人民抢治(抢救治疗)回归热一一七四(1174)人,麻疹四二(42)人,斑疹伤寒八九(89)人,脑膜炎三五(35)人,痢疾十人,流行性感冒四六〇(460)人,疟疾二二(22)人,大叶肺炎一人,外科十六人,并治疗其他疾病一二四二(1242)人,总共救治三千零九十一人。在抢救中人民流行着一句话:‘咱们民主政府来了救命,顽固派来要命!’”
  天刚亮,队长徐坚率防疫队就出发了,白备伍随队赶到朱陈,坐镇指挥。在朱陈,他们吸收张兰田、许进榜、左新文、马健、孟庄林、李乐善、刘全金等当地18位中医参加,共同施救。
  徐坚将所有医务工作者中西医混搭,分成四组,划片救治。实行三天后,感觉病人分布不均,这一方法效率不高,重又调整,将药品集中有针对性使用,药房设专人坐诊,其他医务人员则全部出诊,变仅治疗为治疗与防疫并重。每天晚上汇总情况,徐坚、怡然等省卫生总局专家就每天的施救情况进行专门指导。
  省防疫队与区公所配合,通告全区,“灭蛆捕蝇、整理各庄街道(两边挖引水沟)、井边放公罐、禁止卖冷食者(瓜、凉粉等)、断绝向朱陈镇通行及禁止闲人各街乱逛或走亲戚家以防传染、用开水烫洗碗筷并盖好食物防苍蝇、揭发神婆造谣惑众并制止一切敬瘟神的举动。”
  没想到,最后一条措施——揭发神婆造谣惑众并制止一切敬瘟神的举动,竟然遇到最大阻力。人人自危中,镇里谣言四起,“镇西南的桥是龟脖子,因为大家踩了,所以有病”“有五百瘟鬼在南庙开会”;大多数群众家门上贴着纸剪的狗,上写“神狗,神狗,把着门首,瘟神一见,回头就走”;甚至有人相信“阎王爷点了谁的卯簿,一定活不了”,干脆坐着等死……深信谣言的群众对灭蛆捕蝇扫除污秽的要求,不爱听,不去做,即使做也马马虎虎地应付“公事”。最令人着急的是,当地有些干部思想上不通,认为疫病是“天意”“瘟神”,所以根本不向群众传达防疫要求。
  反迷信成了最紧要的任务,如果不把迷信反掉,卫生防疫工作难以展开,疫情便难以控制。防疫队当天晚上再次召集全镇干部开会,苦口婆心地指出现在桥不走了,瘟神也敬了,可病还是流行;造谣的神婆病的病、死的死,神婆孙高氏领头敬神也病死了,南庙老和尚拒绝救治,念了一天经后就死了……同时,讲清楚“病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七区区长特别批评了思想顽固的北大街农救会长。事实教育了干部和群众,次日各街民兵及干部分头挨家挨户上门督促。
  防疫队列出反迷信工作事项,要求每个上门的工作人员照单去做:“1、广泛向群众说明病是从哪里传来的,是什么病(这点最紧要);2、以敬神之后死的人(挤跪在一块,吃贡品等传染),以及和尚巫婆的死,作为实际宣传教育事例(这点最有效);3、画漫画,揭穿神婆的内心,是为自私自利敲钱的;4、出墙报及写大张的公开信加以揭破,并提出具体防疫法;5、医生一边看病,一边注意宣传。”
  经过艰苦的工作,疫情从26日开始缓和。可是不少群众便开始松懈,“卖瓜果的到处皆是,卖粥的共用饭碗,菜馆子开门了,而食物也不盖,苍蝇也不打了,街道也不整理了,门岗也不严格了”,还有的群众讲怪话,认为“卫生忒讲究了”。到8月1日,朱陈十字街因一个二流子串门子吃喝“着病”(感染的意思),全街复又出现大量感染者,疫情出现反复。
采用雷黛德提出的方案
  转机在8月4日到来。雷黛德来了,她带来了5万支霍乱疫苗。
  雷黛德是受“解总”山东分会的邀请而来。
  抗战胜利后,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联总”)、国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行总”)和中国解放区救济总会(“解总”)先后成立,以二战剩余物资救济中国难民。1946年初,中国解放区救济总会山东分会成立,白备伍任分会卫生组长,主要负责就医疗卫生事项与“联总”“行总”的官员接洽,这样,他与“联总”派到山东主管医药卫生的工作人员雷黛德和护士道义尔接触频繁,建立了友好关系。
  雷黛德来自美国,是医学博士、传染病学专家,在法国求学八年。当新四军军长兼山东军区司令员陈毅接见她时,二人用法语愉快地交谈起来。陈毅对她说,中国共产党才是真正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是希望早日实现和平的。为了执行人民意志,实现团结建国,我们遵守协议,新四军由南方撤到北方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而国民党蒋介石背信弃义,反共反人民,发动内战,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肆无忌惮地向解放区进攻。蒋介石反共反人民的政策是不得人心的,是一定要失败的。我们相信美国人民是爱好和平的,美国政府的战争政策也是注定要失败的。这些话对雷黛德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接见后不久,雷黛德获知朱陈暴发疫情,便要求到病区进行调查,主动向“联总”申请了霍乱疫苗。
  雷黛德到临沂后,马上与白备伍进行了短暂的情况交流和商讨,决定疫苗优先供朱陈、傅家庄等疫情严重的四个村镇及人口稠多的城关两地群众注射,计划这项工作用七天至十天来完成。
  扑灭疫情从来都是大型战役。虽然此时内战已经全面爆发,但“解总”依然与“联总”“行总”携手作战,成立了鲁青区联合防疫委员会临沂分会,方便行政,并加派我鲁中军区医疗队、临沂医院医疗队、滨海医院医疗队等赴疫区,“行总”鲁青分署第三工作队也派员参战。
  5日,白备伍与雷黛德等抵达朱陈后,立即与七区政府召开简短会议,决定为防止疫病继续蔓延,立即成立区防疫指挥部,由区长任总指挥,区武装部长任副指挥。指挥部下设纠察队、宣传队、治疗队。纠察队由各庄调集30至50个民兵组成,将疫区封锁,隔绝病区与外界来往。宣传队由当地干部及小学教员组成,到处进行预防及治疗“虎列拉”的宣传教育。医疗队则由医救会、卫生局及当地中医西医组成,至各庄进行注射、治疗。
  从这时开始,治疗采用的是雷黛德提出的方案:20毫升至50毫升17%生理盐水一次静脉推注,迅速解除病人脱水症状;再继续给病人静脉滴注生理盐水或葡萄糖盐水;进一步好转后改口服淡盐水或糖水,同时口服大剂量的磺胺呱和维生素B1、维生素C。
  此方治疗效果十分显著。省防疫队医生怡然马上将这个处方公布在了《大众日报》上,“在临沂县抢救虎疫中,大多是用联总雷黛德氏介绍治虎疫之有效处方抢救的。这个处方的效力很好,大多患者均经此方治愈,如朱陈镇试用十七病案,亡者六人,在傅家庄治二十人中死二人。”这给了其他疫区很好的指导。
  在朱陈紧张工作10天后,雷黛德与白备伍转到距朱陈十几公里的唐家沙沟继续抢救。七区区长在欢送会上说:“多亏白总局长亲临现场并带来专家,用了有效方法,救了老百姓,不然我们这个区不知要死多少人,说不定朱陈要断绝人烟了。”《大众日报》记者这时采访了雷黛德,报道中说:“雷大夫是联总或行总人员中,真真深入到解放区农村中去进行救济治疗工作的第一个人。她这次在乡下一共注射了有二三千针,她每天六点钟起身,晚上一直忙到十一二点钟。除了每天三餐饭后的半小时休息外,其余的时间差不多全部都花在工作中,天天在烈日下,自这家跑到那家,不论是怎样窄小的茅屋,病人怎样呕吐了一地的饭水,她也还是亲自至病人跟前,问他病状,细心地治疗。”雷黛德在疫区连续工作了20天,大大延长了行期。临返回青岛前,山东省政府主席黎玉接见了雷黛德,“对雷大夫的竭诚帮助与亲自动手不辞疲劳地抢救病人,表示万分感谢”。
  雷黛德带来的药品全部投入治疗防疫之中,但仍有缺口,省政府紧急拨款二百万元,通过各种关系购买疫苗,专为群众注射。
参考《大众日报》霍乱专刊
  科学方法加上组织得当,到9月26日,“临沂防疫指挥部”在《大众日报》上宣布:“临沂、费县境内虎疫经省卫生总局、联总雷黛德医师及滨海行署、临沂县府之卫生机关等两月余之抢救,基本上已被扑灭。两县发病地域计九十六村,患病者一千八百九十四人,两月来治愈者达一千三百九十八人;注射疫苗者,六八六七四人。陷入虎疫威胁之四十五万民众,遂得解救。”
  必须看到,此次疫情得以迅速扑灭,报纸的宣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自7月28日开始到9月26日,《大众日报》刊发各类报道18篇,及时通报信息,戳穿谣言,传播科学知识,公布救治办法。省卫生总局用老百姓的语言在《大众日报》发出呼吁:“现在民主政府派去医生正在病区抢救。老少爷们!我们应跳出迷信的苦海,朱陈镇有两个神婆也病死了,所以说没神也没鬼,说有瘟神全是骗人的。传染病好比失火,这里将扑灭,那边又放起火来了,因为大家不注意防治,如向河中丢死人用的东西,使病菌传播,这样永远不能扑灭,只有大家注意下面的事,才可保全大家的平安,扑灭病害,停止再着人(染病的意思)。”
  《大众日报》陆续推出两个整版有关防范霍乱的卫生专版。9月7日,刊发山东省政府主席黎玉发布的《山东省政府关于防治霍乱的指示》,将防治与治疗的有效办法以政府的指令形式进行宣传,指令中特别指出“其他宣传治疗等办法,参考《大众日报》八月份‘卫生’霍乱专刊”。
  宣传有了很好的效果,册山区老沂庄的一位老百姓去傅家庄买酒,回来即得霍乱而死,幸该庄有某机关驻防,闻讯即以迅速之方法督促埋葬,衣服被子碗筷煮沸五分钟,家内院内之排泄物都以石灰掩盖后打扫,并埋入土中。经此措施后,该庄霍乱未得流行,这就是一个很好的防疫范例。
  到9月3日,朱陈已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这天召开了朱陈首次反内战大会,当场有73名青年报名参军,黎明时,全区各村庄即响起欢送参军的礼炮,此起彼伏,人群潮涌向湖西崖村,锣鼓震天响,识字班、儿童团扭着秧歌高唱,每个人都露着真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