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往事·发现

当年,他用尽了心思,一笔一划将匾额恢复如初,用匠心独妙之手,弥补了民族的自尊。没想到,如今自家墙上的匾额,再次被外寇炸得四分五裂,他岂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他随手拿了一根绳子,吊在了摇摇欲坠的“拙笑轩”的大梁上……

王思衍:热血驭铁笔 拙笑两相宜

2017-10-25 作者: 卢昱 来源: 大众日报
  王思衍所刻印章  卢昱 摄
  王思衍诗稿   卢昱 摄
■ 齐鲁名士
  □ 本报记者 卢 昱

  中秋后,在兰陵西郊的温岭上俯瞰,庄稼已被打包回仓。在温岭北面的大平原上,有一村,名插柳口。温岭的地势未尽,潜入地下,伏脉百里,再起山峦,据说风水极好。这地方原有几户人家,两条道路,俗名“岔路口”。
  一百年前,村中有一座进士第,进士第的主人王思衍在村周遍植垂柳,改名“插柳口”。插柳成阴,其中应该也有寓意。如今,村庄周遭已难寻柳树的婀娜身姿,惟有杨树叶在秋风中萧萧而下。
  据说,当年建造进士第所用的青砖,都是特别订制的,整齐坚固。动工前两年先买下木材,等它充分干燥,不致弯曲变形。整个建筑追求朴实谦和,含蓄谨慎,让人看了心定气平。进士第主房正厅叫“拙笑轩”,它的主人叫王思衍。
  如今,进士第踪影全无,其上是一片整齐的平房。新旧总要交替,在清末的纷纷扰扰之中,进士第的主人从这里出发,最后又绕回这里。在国家与个人命运的交叉中,他给出自己忧国忧民的答案……
一腔热血,总被冷水泼
  1866年,王思衍生于兰陵。在兰陵这块沃土上,他的见闻日渐丰富,开眼看到外面的世界。从书斋里的经史子集,到窗外热闹繁华的古镇商贸,从沂州城内的考棚,到济南府里的贡院,那个日渐波动的时代,时刻熏陶着这位年轻人。
  1898年春,32岁的王思衍赴京参加科举会试,中进士,殿试及第。传说在殿试选取榜眼、探花、状元时,慈禧对他的字本来很欣赏,但看来看去认为“此人笔力过于刚劲,必定抗上”,没有选他,授刑部主事,在刑部尚书赵舒翘门下任职。
  到刑部任职后,王思衍目睹了一系列政治大戏:百日维新失败,刑部尚书赵舒翘力主不经审讯诛杀“戊戌六君子”并亲自监斩,康有为、梁启超等逃往国外,光绪帝被囚禁,慈禧太后重新掌权。“身为刑部一名主事职员,王思衍将这些事件记录文案。”兰陵县文史专家穆振昂先生说。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时,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由江苏率兵北上,御敌于通州。过去的记载说李秉衡“不战而溃,遂自尽”。王思衍在《哭忠·李鉴堂》一诗之前叙述其事较详:军机大臣荣禄,把武卫军交李节制(李秉衡)援津,“陈泽霖本纨绔子弟,惧李认真,以所得赏军银二万两奉荣,遂得自行先进、中途溃散。及李出师敌已至通州,兵将不习,呼应不灵,军皆匡扰,李独进至八里桥,仰药东中(即自尽),疑诸军阴受荣指也”。
  荣禄是镇压戊戌政变、屠杀谭嗣同等六君子的刽子手,李鉴堂的失败、被迫自尽,与荣禄的阴谋很有关系。因此,王思衍写了《哭忠》:“长江简在出纶音,朝野抡壤望岁霖。决计肯为随激语,溃师谁辨老成心。三呼河上宗留守,一恸扬州史道邻。八里桥边遗恨在,至今草木不成荫。”
  王思衍在刑部任职,却迫于京城的租金,只得在城外的宣南地区租房,并命之为“闻半堂”。当时,有一部愤时忧国之作《郁华阁诗余》,他读后引起共鸣,便写了一首《金缕曲》赞颂该书的作者:
  “慷慨君奇节,满怀来多少不平,凄成呜咽。百二诗篇有遗痛,尚未如此激烈?哪计较身名存灭,不过愤时忧国意,借片楮略倾筐说。我读此,更心折。迩来事变尤奇艳,尚不知日后迁流,作何究结。假如至今此老在,当更如何恨切?洒何地一腔热血,万千章疏了无补,况寥寥数纸空言托。为掩卷,肝肠裂。”
  一腔热血,总被冷水泼。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慈禧仓皇西逃。王思衍对此甚为心寒,冒着“不忠”的罪名而没有随“驾”西逃,并且提出了“亦知历代多边衅,几见兴戎首帝京”的质问。
  敌人占领北京之后,王思衍一路南下,回到兰陵。沿途写下《燕南路》,用“到处凭陵尽鬼狐,田家耒耜化蝥弧。糇粮自裹仍北向,国耻同仇振一呼”,来描写农民纷纷准备抗敌的盛况。
  当王思衍在途中看到某地“野寺冬烘来牧竖,古槐神赛走村巫”的情景时,对同胞在国难当头,仍麻木不仁的现象,发出了“可怜尽是升平象,四首今朝事事无”的哀叹。
  上不作为,下且麻木,这让夹在中间的王思衍感到报国无门,爱莫能助,心情十分苦闷。因此他写下《郁郁》一诗,自称:“人寐我起起我寐,一日常得强丰睡。醒来羞随举国狂,醉来不愿人称瑞。妻拏本来是空花,诗画偶尔真富贵。但愿如此了一生,何为郁郁味无味。”
  在此情景中,王思衍产生了“归去来兮”的思想。正如早年他在赠同僚的诗中所说:“他年我整桃源棹,祖逖长鞭独让君。”
项非不屈,屈下不屈上
  1901年冬,慈禧太后从西安回到北京,见八国联军毁坏宫中不少匾额,即命朝中文武补写修复。不少试写后,大都与原字配不好。慈禧想起戊戌进士王思衍,侍者告知王思衍已回乡,清廷遂传旨召王思衍进京,补写匾额缺字。
  王思衍入京官复旧职,精心修补匾额,补写的缺字都能惟肖原作,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因此深受“圣上”和朝中文武嘉许。从此他的书法身价倍增,遐迩知名。
  王思衍的字有“铁笔”之称,他还用这支铁笔勾勒出清王朝腐败没落的轮廓。
  清末官场行贿索贿之风盛行,但都套用着“代号”,如行贿“冬曰炭敬,夏曰冰敬”。更为繁杂的代号,也被王思衍记录下来:“朝贵函索于外,银万两则代购端砚一方,或曰《四书》一部、至《诗》为三百,《礼》为三千,名目綦繁,大抵揣事轻重,得其大小之数,意会以应之。”
  明明懂得官场潜规则的王思衍,却铁骨铮铮,为官清廉。在刑部任职期间,有人劝王思衍“行贿礼部即可出仕”,即可到地方做官发财。他亲眼看到那些行贿者“某某白丁已庙堂,某某后我转超骧”,也感到“任我在劳酬在彼,亦知力薄不免伤”,但他始终廉洁自持,不干那种卑鄙的行径,并说那些行贿者“胜我所得唾骂尔”。
  彼时,要想上升,除了行贿,还可公开买官。在《金钱会》一诗中,王思衍说“但有金钱会,无忧顶戴赊”。这就是捐纳金银入会,即可当官。“凡署中要路皆会中人为之,南人习此旧矣”,并说县署中的隶役都必须“入金于官始得充役”“官薄无名者谓之白役,出钱于总役得之”。他还说“前代之弊何如,史不暇详……国朝沿历代积弊,州县积重,至今为极”。
  王思衍反对那种趋炎附势、虚伪应酬的人情世故。在《步雪谣》引言中,他说有一天冒雪去见一位上司邢子正,“谈次知其抱孙,忘其揖贺……非不能也。昔闻世故之学,盖起于仕宦,近少得其情,愈自愧谢,感赋此篇,云帖之。风猎猎,趋公缓步行蹀躞,仕宦有学我未涉,京职清苦犹可为,外间应对殊人慑”。
  世故之学他不是不懂,早有所闻,宦海之肮脏早有所知,在这里他明确地表示宁愿干清苦的京官,也不去搞那种阿谀奉迎、投机钻营的勾当,甘愿清苦,保一身清白。
  虽然官场污浊,可清流总能汇聚在一起。王思衍敬佩廉洁奉公的官吏,他的同僚王师民由刑部主事调往高等审判庭推事庭长,病故后,“商人啧啧云其于词讼,不受请托”,他听到后深为敬佩,写了挽联,并对过去经常在一起而不了解王师民的清廉操守表示遗憾。
  在王思衍的老家兰陵西面五十里处的峄县,曾有一位清官——陕西武功县人张玉树,让百姓念念不忘。乾隆四十年,张玉树莅任峄县县令。他在峄县为官十年,廉洁奉公,关心民间疾苦,兴利除弊,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峄县的农业生产、水利建设、文化教育、平息匪患诸方面都取得了卓著的政绩,他是明、清两代历任峄县县令中口碑最好的一位。
  与王思衍的性格类似,张玉树不媚上欺下,清正廉洁。山东巡抚国泰,到峄县巡视,知县张玉树用糠菜豆渣做的窝窝团招待他。国泰一看,心里非常生气。张玉树却不理不睬,端起自己的那份,几筷子扒下了肚,还流露出吃得很香的样子。国泰确实咽不下去,他见张玉树长得很胖,便冷笑着问道:“贵县令既然整天吃糠咽菜,怎么还长得这般肥胖?”张玉树回敬道:“卑职心清,饮水亦添肉。”
  为此,王思衍专写一篇诗词,记录这一细节,并评论道:“项僵非不屈,屈于下,不屈于上……何人无项,何县无令,鱼目鲛珠,穷时达命,有如此公不得传,乃今风厉阶巧宦。”
开轩对圃,东西好风多
  1906年秋,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作为刑部一员的王思衍,对此有直观感受,并深刻反思。他认为,预备立宪是为了修明礼教,移风易俗。为礼部责任,有以刑律之源,根乎礼教。礼教为中国数千年立国之本,惟据礼经以范围宪法,乃所以定国是而正人心。
  可现实却总不尽如人意,王思衍看到:当时的礼学馆只是纂书,却不明修礼;宪政馆偏重洋学生,对日本亦步亦趋,不识中国数千年相承伦教之重、哲学之微,与国故民风之关系;法律馆更是昏庸,专赖所聘洋员录其国已成之法律,糊弄朝廷。
  王思衍深刻地提出,礼教和法律互有关系,互相出入,以律为维持礼教之大防,庶三馆贯通,而立法乃并行不悖。在他理想中,宪政、礼学、法律三馆,本应会同集议,慎重周详,在现实中却各不相谋,以致修礼成无用之册。“他对这种行径感到十分可恨,认为这三馆‘所编之书,贩卖伎俩’。”穆振昂分析道。
  辛亥革命时,郁闷彷徨的王思衍,离开政治舞台,回到家乡兰陵,开始归园田居的文化教育生活,成为兰陵新一代知识分子走向民主革命道路的奠基人。
  池鱼思故渊。兰陵虽不是世外桃源,但“赖有童孙兴,抛书不厌嬉”“种瓜初劳土,种菊待编篱……乐存山水外,学与圃农纸”。王思衍经常走出自己的“拙笑轩”宅第,与劳动人民交往,逐渐体会到了“与乡人乐无町畦,与官人乐多芒茨”“无情玉食等糟糠,有兴草恶珍山海”。
  王思衍在《民国》一诗的题记中感慨道:“民国成立,皆大欢喜。遂有书国字为‘囻’者,至行之公牍,予讶曰:‘是尽入囹圄矣。’后又改作‘呡’,是更不祥,负口乞食,流离失所之象也,可骇可叹。”
  寻常百姓的生活状态,也感染着王思衍。在插柳口东村有位孙三先生,“六”是此人的幸运数字,“生六年受书,六年而去学贾……年十六,弃业游荡。今改习务农又六年矣……有田六亩,室六架,上下食指六人”,自号“六六居”。此人“略观大意能谈说,十日三过拙笑庐”,跟王思衍有些来往。
  王思衍为“六六居”作了六首绝句,写成屏条,诗风之洒脱自然,这在他的诗集里是少有的。例如:“绳床矮几是田家,草草编篱掩掩花。待我来时休劝酒,骄儿五尺自煎茶。”还有“一间茅舍一池荷,一树垂杨合抱过。何不开轩对敞圃,东西南面好风多”,都很可爱。
  王思衍在家时,偶尔饮酒,所畅饮之酒为“五香药酒”。原来这种酒是明中叶后,兰陵世代官宦人家秘方酿造、有补益作用的酒。曾在王思衍家担任西席的陈允升(也是书法家)记载道:“余设帐兰陵时,曾见听秋阁藏有兰陵美酒所加五味药材之配方。乃人参、枸杞、圆肉、大枣、郁金香,再加冰糖在缸内,封存半载,即可饮用。其味甘醇,远胜坊间售者,故王氏称之为传世五香药酒也。恐藏久失传,故记之。”
  喝酒只是调剂,王思衍在漫长的乡居生活中,虽然自述“迂叟吕直今世无,无怀之民寙所笃”,要学习古代的隐士一位无怀氏之民,但在实际行动上,他仍然是关心时事,关心人民的。
  天潦时,他写《记潦》:“清满池塘绿满山,天空日月地空田。蜀滇燕粤同灾害,独有军人不问年。”
  下大雪时,他咏《大雪》,一面说“共贺丰年瑞,严冬积雪宜……羔酒共围暖,东裘不碍驰”,一面却想到了“谁怜无裤者,乐岁也年饥”。虽不能说与劳动人民息息相通,但关心人民、同情人民的感情却跃然纸上。
率然弄笔,长短没精粗
  王思衍对自己的“拙笑轩”写诗解释道:“絃木为琴难得趣,栽花如字渐成行。轩名拙笑吾何意,书有馀甘尔自香。不望虚声浮世界,好留淳朴守耕桑。”
  栽花如字渐成行。王思衍爱花,尤其是菊花。他在修《赣榆县志》时,听说日本人谓樱花为彼国粹,坚称菊花亦中国国粹。此花开尽更无花,王思衍的字如其人,正直清高,除赠送当时的学者和他的“知音”外,一般不为人作书。
  越是达官贵人请他写字,他越不写。驻防临沂的老五旅旅长李森就曾多次被拒绝,所以一般人要想得到他的字颇不容易。
  王思衍从不攀高结贵,路人皆知,可他对劳动人民却别有感情。有一年春天,卞庄王家要立碑,族人提议求王思衍写碑文。事先认为王思衍难求,可去的人一请便到,中午时分因天热,或者是兴趣所至,只见他把长袍短褂一脱,赤膊挥毫,格外卖力,全然没有“京官”的架子。
  午饭时,王思衍不小心将筷子掉到地上,陪客马上递上一双,他却摆手示意不用,捡起地上的筷子,朝胳肢窝里一擦便用起来。“在今兰陵县境内,仍有数块王思衍题写的碑刻。其中还有一块,记录着百姓抗击土匪的义举。”穆振昂介绍道。
  据说,有一年泇河大桥坍塌,王思衍看到这一前往临沂县城的要道被阻塞,百姓过河甚为不便,遂到临沂城,要求政府拨款修桥。当晚,他住在王家城宅子里,有人告诉他:“你把在北京吃的名菜开个单子,看看咱临沂会办不。”他挥手写就。结果,来人把菜单拿到菜馆,主人听说是王思衍开的,故意说:“回去再多开几样,我们好找几样做。叫开单子的这人签上名,好找他结账。”
  王思衍一一照做。后来,王思衍的书僮去结账,菜馆主人说:“菜单我们留下了,酒菜免费奉送!”为了求得王思衍的字,菜馆主人处心积虑,此招也不算笨招。
  “王思衍的书法篆刻之所以能取得很高的成就,是与他虚怀若谷、见贤思齐、勤学苦练精神分不开的。他虽出身优渥,却不养尊处优、吃喝玩乐,即使在退隐回乡欢度晚年的时候,他的生活依然非常勤勉。”穆振昂解释说。
  在王思衍的诗词中,不仅可以看到他设塾学,白天教“一儿一侄一甥”,晚间“夜久书声绝,寒衾自校诗”,还可看到他“率然弄笔无定幅,长篇短札没精粗”的苦练书法,同时还规劝青年人“赋气适自就,造物实无凭,书画出我手,百纸百态登……谅非心手巧,吾权乃不胜……事业在黾勉,妍媸属爱憎,奈何不自主,委运同降升,少壮有志者,闻此可以兴。”
  从兰陵镇走出的著名文学家王鼎钧,曾在插柳口随王思衍的爱子“疯爷”王意和学诗。王鼎钧如是评价王思衍的书法:“衍公的八分书十分俊美,和我后来见过的任何法帖不同,这八分书应该算是他老人家书法的特色,可是世人只称道他的篆书,他有时用极细的笔画写很大的篆字,比李阳冰更细也更遒劲,涵韵聚气,疏中见密,乡人称为铁线篆。”
天崩地裂,先生大梦中
  “更能显现‘铁线’风格的是,字的结体略瘦,长条垂垂,令人联想邓石如,但邓的线条流动似水。据疯爷说,衍公作铁线篆,笔杆在指间左右旋转,一笔到底,墨色不变,对水和墨的控制已到极致。”王鼎钧如是写道。
  王思衍还同他的学生一起学英文,他对此写道:“入耳听缗蛮,聱牙胜盘诰;小子乐新知,先生馀独啸。”师生情谊,盎然纸上。
  除了书法和印章,王思衍还注释《老子》,九易其稿,费时十年。定稿之日,他写了一首五绝:“十分三万日,九变五千言。自笑无为役,人称不动尊。”
  王思衍晚年送给书僮杨本学几件要紧的著作:一部是对《老子》的注释,题名《老子盲说》;一部是对《说文》的研究,名叫《文字盲说》,据说是一生学问的结晶。“这两本书都没有出版,他老人家亲手抄录了几份,送给他认为适当的人。”王鼎钧回忆道,“这两件抄本,我都从本学兄处见到。宋版线装书的款式,双行的小注写得那么小!——疯爷笑着说,衍公用的毛笔只有一根毛——而字的气势格局不减。”
  曾阅读过这两部著作的王鼎钧回忆说,《说文》似乎是王思衍选出一部分字来讨论。对《老子》,王思衍是借注释作论述,多所发挥。那时,老子有一段话受人诟病,说是“民之难治,以其多智”,因而主张愚民。王鼎钧特别找这一段,看看衍公怎么说。“衍公的意思似乎是,所谓愚民,是指向人民灌输一种学说思想,使民众想法齐一,唯命是从,治术自古如此。衍公问:今有人创革命流血之说,驱无数青年而就死地,其所以智之耶?抑所以愚之耶?”难脱遗老本色。
  1938年,清明前后,兰陵遭到战火蹂躏。往台儿庄方向的村庄被日军焚烧,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民众纷纷逃亡。同年3月26日,正是插柳口村的杨柳万条垂下的季节,日军的一颗炮弹突然落在了进士第的屋顶上,“拙笑轩”在顷刻之间,被炸得砖崩瓦飞。王思衍从书房里跑出来,进士第已是一片狼藉。当衍公在断砖破瓦里,隐约看见了“拙笑”二字时,他仰天大哭起来。
  王思衍想起38年前,散落在京城的那一地匾额。当年,他用尽了心思,一笔一划将匾额恢复如初,用匠心独妙之手,弥补了民族的自尊。没想到,如今自家墙上的匾额,再被外寇炸得四分五裂,他岂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随后,日军驻扎进士宅内,王思衍抬眼看见日本兵在他的“木石居”书房里喂马。他想到国土沦陷,民族生灵涂炭,悲愤不已,不甘做亡国奴,随手拿了一根绳子,吊在了摇摇欲坠的“拙笑轩”的大梁上,终年72岁……
  1941年,王鼎钧到王思衍的进士第时,先走过一座小桥,再来到一片广场,广场之南是一个大水塘,乡人管这种水塘叫“汪”。汪的四周全是柳树,长条摆来拂去,和进士第南北相对。
  那时,进士第的金匾仍在,但大门已用砖封死,大门左边加盖了一片草房,辟有侧门,由此出入。里面是一进又一进四合房。主房正厅叫“拙笑轩”,被日军的炮弹击中,断砖破瓦中还能看见“拙笑”两个大字。王思衍治印的房间叫“木石居”,屋顶烧毁,残灰犹在,不见一木一石。
  有一天,王思衍的儿子“疯爷”把王鼎钧叫进他独自喝酒的小屋,询问对王思衍书法之所见。听完王鼎钧的报告,“疯爷”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老太爷的字太规矩了,太规矩总是不好。”
  “他说话一向很快,嗓门又高,这次却是低沉缓慢,但是,给我的震撼却像是惊世的雷声。”就在王鼎钧惊魂未定之际,只听见“疯爷”又徐徐地说:“伺候皇帝,在皇帝身边写字,当然要规规矩矩。可是民国了,不做官了,何苦还那么规矩呢!”
  王思衍身后的评价,仍在发酵,等待后人研读。他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写下一首颇为自得的诗,可谓对此的呼应:“琉璃窗外月斜时,气候如秋梦正迟;薄雪留庭炉火活,一天冷暖布帘知;拙笑相宜多睡翁,双丸跳掷任西东;天崩地裂寰瀛徧,都在先生大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