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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词有理 |
□ 丁小村
西西弗被判进入地狱,但他非常想重返人间,他的愿望被神许可,他回到了人间——
一旦重新见到人间世面,重新享受清水、阳光、热石和大海,西西弗就不肯再返回黑暗的地狱了。召唤声声,警告频频,一概无济于事。西西弗面对海湾的曲线、灿烂的大海、大地的微笑,生活了多年。诸神不得不下令了。逮捕了大胆妄为的西西弗,剥夺了他的乐趣,强行把他押回地狱,那里早已为他准备了一块岩石。
众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的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而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
西西弗的苦役,是没有止境的。所以,“我只愿在尘世获得幸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愿望注定是一次短暂的快乐,是从众神打盹的瞬间,一次偷偷的出行,一个小小的越界。
在这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中,惩罚是永恒的,因为它无望；惩罚也是荒谬的,因为它无效。
听故事的人往往注意到西西弗悲剧的一面,却忘却了它荒谬的一面。
当然,加缪讲故事,也并非为了推论出这样一个结果:人生本身是荒谬的,你所有的努力,都无法对抗命运的捉弄。
庄子也喜欢讲这种荒唐的故事:
他带着弟子出行,在山中看到一个伐木的农夫,弟子们感到很惊讶,那些长得端直高大的树都被砍倒,树活一生,终于刀斧之下,这是个悲剧；他们晚上夜宿农家,主人要杀鸡宰鹅招待他们,弟子们发现,主人挑选的是不能打鸣儿的鸡,杀了吃肉,那些能打鸣的鸡,保住了自己的命。
弟子们给老师提了一个十分荒谬的问题:老师,您看,有用的树被砍了做房梁,没用的树却能终其天年得到长寿；无用的鸡被杀了吃肉,能打鸣的鸡则能够延寿保命……那么人在世上活一辈子,到底要做有用之材呢还是无用之材?
庄子笑嘻嘻地说:呵呵,不可说,不可说,呵呵。
庄老师打这个马虎眼,不过是为了掩饰人生逻辑的荒谬——
经历荒谬的人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发现人生的逻辑是荒谬的。这正是西西弗的深层悲剧——加缪把他称为荒诞英雄,是因为他不但受到了惩罚,还发现反抗无效——并非你推动石头上山,最终石头就能在山顶。
这也是庄子的可爱之处,他不和荒谬的人生逻辑较真:因为每一次较真,都是你对自己的伤害。
西西弗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是巨石轰隆隆滚下山底,众神正在天上哈哈大笑:仿佛这种惩罚让他们十分快乐。这时候西西弗一边沿着山路缓缓下山,准备再一次把石头推上山顶……在下山的途中,他会想些什么?
西西弗可能会咒骂众神的无聊,感慨人生的沉重无望；西西弗也可能感到欣慰,唔,我终于又把石头推了一次；西西弗或许会抬头望一眼天,众神,你们笑吧,你们看着我继续推这块巨石吧……
虽然加缪承认西西弗是个“荒诞英雄”,但他并不否定荒谬的人生——他承认,这种对荒谬人生的反抗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我让西西弗留在山下,让世人永远看得见他的负荷!然而西西弗却以否认诸神和推举岩石这一至高无上的忠诚来诲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救世主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也不是渺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想西西弗是幸福的。
这是故事讲述者对一位英雄的最高褒奖,虽然他正在经历着荒谬的过程。
庄子漫游到某人的地盘,某人正担任着高官要职,庄子来了,让他十分恐慌:像这么大名鼎鼎且有才华的人来了,肯定是来抢他的职位和地盘的。于是某人下令全城搜捕庄子。庄子呢,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你。
最后庄子用最喜欢的方式讲了个故事:
大雁在天上飞,猫头鹰在田里抓田鼠吃。突然间大雁飞过头顶天空,猫头鹰抬头一看,吓坏了,以为大雁要来抢它的田鼠,于是猫头鹰用自己想象的凶狠的语气朝着大雁怒吼:吓!
它以为这样可以吓走大雁,免得它来抢自己的田鼠。但是大雁根本连看都没看它一眼,高飞而去。
庄子的智慧,也是他讲故事的智慧。这一点,他似乎比加缪更轻盈,也因此而弱化了世道的残酷与命运的荒谬,让人感到几分享受人生的快乐。
每一块巨石后边,都有一个荒诞英雄——在我们世人看来,有时候十分可笑,有时候十分可爱。
面对这块坚硬而顽皮的石头,我们通常用故事把它化为一笑,就像庄子那样。
西西弗被判进入地狱,但他非常想重返人间,他的愿望被神许可,他回到了人间——
一旦重新见到人间世面,重新享受清水、阳光、热石和大海,西西弗就不肯再返回黑暗的地狱了。召唤声声,警告频频,一概无济于事。西西弗面对海湾的曲线、灿烂的大海、大地的微笑,生活了多年。诸神不得不下令了。逮捕了大胆妄为的西西弗,剥夺了他的乐趣,强行把他押回地狱,那里早已为他准备了一块岩石。
众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的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而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
西西弗的苦役,是没有止境的。所以,“我只愿在尘世获得幸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愿望注定是一次短暂的快乐,是从众神打盹的瞬间,一次偷偷的出行,一个小小的越界。
在这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中,惩罚是永恒的,因为它无望；惩罚也是荒谬的,因为它无效。
听故事的人往往注意到西西弗悲剧的一面,却忘却了它荒谬的一面。
当然,加缪讲故事,也并非为了推论出这样一个结果:人生本身是荒谬的,你所有的努力,都无法对抗命运的捉弄。
庄子也喜欢讲这种荒唐的故事:
他带着弟子出行,在山中看到一个伐木的农夫,弟子们感到很惊讶,那些长得端直高大的树都被砍倒,树活一生,终于刀斧之下,这是个悲剧；他们晚上夜宿农家,主人要杀鸡宰鹅招待他们,弟子们发现,主人挑选的是不能打鸣儿的鸡,杀了吃肉,那些能打鸣的鸡,保住了自己的命。
弟子们给老师提了一个十分荒谬的问题:老师,您看,有用的树被砍了做房梁,没用的树却能终其天年得到长寿；无用的鸡被杀了吃肉,能打鸣的鸡则能够延寿保命……那么人在世上活一辈子,到底要做有用之材呢还是无用之材?
庄子笑嘻嘻地说:呵呵,不可说,不可说,呵呵。
庄老师打这个马虎眼,不过是为了掩饰人生逻辑的荒谬——
经历荒谬的人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发现人生的逻辑是荒谬的。这正是西西弗的深层悲剧——加缪把他称为荒诞英雄,是因为他不但受到了惩罚,还发现反抗无效——并非你推动石头上山,最终石头就能在山顶。
这也是庄子的可爱之处,他不和荒谬的人生逻辑较真:因为每一次较真,都是你对自己的伤害。
西西弗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是巨石轰隆隆滚下山底,众神正在天上哈哈大笑:仿佛这种惩罚让他们十分快乐。这时候西西弗一边沿着山路缓缓下山,准备再一次把石头推上山顶……在下山的途中,他会想些什么?
西西弗可能会咒骂众神的无聊,感慨人生的沉重无望；西西弗也可能感到欣慰,唔,我终于又把石头推了一次；西西弗或许会抬头望一眼天,众神,你们笑吧,你们看着我继续推这块巨石吧……
虽然加缪承认西西弗是个“荒诞英雄”,但他并不否定荒谬的人生——他承认,这种对荒谬人生的反抗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我让西西弗留在山下,让世人永远看得见他的负荷!然而西西弗却以否认诸神和推举岩石这一至高无上的忠诚来诲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救世主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也不是渺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想西西弗是幸福的。
这是故事讲述者对一位英雄的最高褒奖,虽然他正在经历着荒谬的过程。
庄子漫游到某人的地盘,某人正担任着高官要职,庄子来了,让他十分恐慌:像这么大名鼎鼎且有才华的人来了,肯定是来抢他的职位和地盘的。于是某人下令全城搜捕庄子。庄子呢,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你。
最后庄子用最喜欢的方式讲了个故事:
大雁在天上飞,猫头鹰在田里抓田鼠吃。突然间大雁飞过头顶天空,猫头鹰抬头一看,吓坏了,以为大雁要来抢它的田鼠,于是猫头鹰用自己想象的凶狠的语气朝着大雁怒吼:吓!
它以为这样可以吓走大雁,免得它来抢自己的田鼠。但是大雁根本连看都没看它一眼,高飞而去。
庄子的智慧,也是他讲故事的智慧。这一点,他似乎比加缪更轻盈,也因此而弱化了世道的残酷与命运的荒谬,让人感到几分享受人生的快乐。
每一块巨石后边,都有一个荒诞英雄——在我们世人看来,有时候十分可笑,有时候十分可爱。
面对这块坚硬而顽皮的石头,我们通常用故事把它化为一笑,就像庄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