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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铿锵,旅途漫漫,少男少女,相伴而行。一个钟情,一个怀春;一个郎才,一个女貌。车外春气融暖,车内春心萌动。窃窃的喜悦在心头,深深的倾慕在心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王统照:爱情列车向何方

2015-06-10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年轻时的王统照
  王统照(前右)与老伴孟昭兰及儿子、儿媳、孙女合影
  ■ 群贤毕至
  □ 于建勇

  说起王统照,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可谓大名鼎鼎,是我国著名的小说家、诗人、散文家、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青岛现代文艺运动创始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山东省文联主席、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山东省文化局局长。
  王统照(1897年-1957年),字剑三,山东诸城人,出生于地主家庭,相州镇大户。5岁入私塾,饱读诗书,7岁丧父,13岁入县城高等小学,1913年考入济南山左公学(翌年更名山东省立第一中学)。
  王统照“五四”时期登上文坛。1921年1月,与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瞿世英、蒋百里、叶绍钧、朱希祖、耿济之、郭绍虞、孙伏园、许地山等12人,发起成立了新文化运动史上第一个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它所倡导的“为人生而艺术”,标志着文学革命在中国的开始。
  1924年,在北京中国大学(初名国民大学,1917年改名为中国大学,是孙中山等人为培养民主革命人才而创办)任教的王统照,介绍一位志趣相投的学生加入了文学研究会。他就是后来成为开国元勋的陈毅,时在中法大学就读。王统照逝世后,陈毅一口气用了五个“剑三今何在”一咏三叹,表达了自己的沉痛悼念之情。
  而这句“剑三今何在”后来也成为臧克家一篇回忆录的标题,他说:“我第一次见到剑三,是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到了济南,在‘鸟笼子’(山东省议会别称)里讲演,剑三任翻译,少年英俊,叫我不胜钦佩和羡慕。”当时王统照、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在上海、济南、北京等地演讲。可是,世人皆知徐志摩,却鲜有人知王统照。
  王统照的长篇小说《山雨》,发表于1933年。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也于同年发表。吴伯萧作出如下评论:“我把《山雨》跟《子夜》并论,一写中国农村的破产,一写城市民族资产阶级的败落,我称1933年为‘子夜山雨’季。”茅盾本人也把《山雨》视为一部“应当引人注意的著作”。这部小说也奠定了王统照在文学界的地位。
  王统照还有一部短篇小说——《春雨之夜》,写的是“我”在回乡途中与一对少年姐妹的偶遇。作品中有这样一段场景描写:
  那夜是三月末的一夜,在一辆火车里,惨惨乱摇的灯光,映着这一连十数辆的客车,在无尽的荒郊中慢慢的行去。那时不过晚上十点多钟,虽是春夜,却因在日落以前下了一场雨,料峭的东风,吹得车中的人都打几个寒噤。车中的旅客也不多了,我那时靠在窗下,闭着眼睛,只恨这天火车的轮机,怎转得这样慢!雨中的汽笛声,也非常沉闷,像哑了喉咙的老人拼命的呼喊一样。而越听得出车窗外雨声的清响……
  鲜为人知的是,《春雨之夜》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据王统照三子、中国农业大学教授王立诚考证:“先父王统照写作《春雨之夜》的动机却是回忆他生平第一次恋爱。这不是揣测之词,而是根据他在1921年的遗稿《民国十年日记》的亲笔记载。”
一部私密日记,一段重大隐情
  说来话长。1921年2月12日至6月18日时在中国大学上学的王统照,写下3大本日记,计7万多字。后来,这3本日记和一方留有泪迹的绣花手帕,一直尘封在他随身携带、秘不示人的小皮箱里。
  秘密终于在王统照1957年病逝后被发现。其子王立诚说:“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这本秘藏终生、从不示人的日记,纸色发黄,抚之已脆。”
  此后,这些日记又几经周折。先是被王统照青岛故居作为纪念品收藏。不幸的是,在“文革”中散失。1978年,青岛市文化局、文联从废纸堆中收集到了王统照的部分遗物,日记又失而复得。
  王立诚立即赶赴青岛,将日记带回北京,并复印了一套,以免再次遗失。在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后,王立诚和哥哥王济诚(曾任山东工业大学副校长)决定公开发表这些日记。
  1997年,在王统照诞辰100周年之际,这些日记被公诸于世。这就是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民国十年日记》。
  在日记中,王统照透露了《春雨之夜》背后的重大隐情:
  3月26日 阴雪终日,雪有半寸。
  ……
  午前作短篇小说一篇,名曰《春雨之夜》。予日来既感春阴,复听夜雨,孤帷掩窗,密云蔽月,如此良宵,人事凄凉,天时惨淡,令人心潮波起,动无限之哀思。且回念八年前春假中由济归里,与玉妹同车,彼时方皆年少,虽不得深言而神相冥契,至为欣慰。是时春气融暖,已更夹衣,道旁花草皆放微馨。是日因车行出轨,易车误点,比及坊子站已十点钟矣。冷风细雨,汽轮砰轰,犹记在车中购得萝卜数枚,聊以润喉。以半枚饷予,相接之际,感爱交迸,其中心快愉,匪言可宣。是晚即同寓一栈,予携一仆与多人居一大室,妹与其二兄及一较小之密斯臧住南室。晚间饭后予往妹室中言:“予室中人多臭恶不可当”,妹之少兄言:“汝何不移至此室外间?”(以草附泥作壁而无门)予唯微笑不答,而妹则盘膝坐床上,予移时遂去。次日天尚微阴,乃各分手。自是予遂客居二载,晤妹日稀,而因果重重,伤心叠叠,百事重逼,万念俱灰。嗟乎!凡此诸事——皆陈列予脑蒂之中,至今追思如演幻影。然一转瞬间各已长大,予亦永堕魔劫,无复得畅我心痕之时。而妹自是后连年苦病,辛苦至今,几死者再。不日今兹尚复得重相聚首,然世法圜之亦聊可慰情耳。予及时融感,故欲作一精神悲凄之小说以写旧梦。然彳亍室中,以期发表恐使人疑,且万一为妹之二兄所见,或思及昔日情形,大生他念;如不发表则亦无以泄予哀感。筹思再三,乃将事实变其外形,使予作为无关者,即哀愁之对象亦另加描写,然不知内容实藏却予与玉妹无穷之泪痕与心血也。十二钟稿成,复视之尚称合作。本拟先在《晨报》发表,复定即寄上海《小说月报》。
  《小说月报》将其刊登在1921年6月第12卷第6号上。
虚拟人物“玉妹”,难现庐山真容
  这篇日记道出了王统照的一段苦恋。苦恋的对象即“玉妹”。可是,在日记中频频出现的“玉妹”,自始至终没有真名实姓,更别说具体身世了。
  王立诚在《少年初恋的自叙诗——解析王统照<春雨之夜>的创作心态》(载于2014年1月《潍坊学院学报》第4卷第1期)一文中说:“玉妹是个虚拟的名称。据我考证,其本人名隋焕东,是山东省诸城市当年省参议员隋理堂先生的女儿。”
  但王立诚在文中对隋焕东语焉不详。笔者几经周折,终于从1990年出版的《诸城文史资料》第十一辑中,查到了介绍隋焕东的文章:《一代新女性隋焕东》,作者是隋焕东的胞妹隋灵璧(1946年随周恩来在重庆中共代表团任政治委员会委员,1948年济南解放后被调回山东,任省妇联常委)。援引如下:
  隋焕东,名廷玫,以字行。山东诸城市昌城镇隋家管庄人。生于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父亲隋理堂是诸城最早的同盟会员之一,在诸城、安丘、高密一带进行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的革命活动,组织家族中的青年参加革命。焕东受父亲的影响,15岁就参加了同盟会。1911年在济南女子师范学校读书。1913年父亲因反袁(袁世凯)活动被捕,关押在济南监狱。焕东假期从家中返校后,借女师学监与内政司长龚积柄的兄妹关系,营救父亲得以释放。当时有救父缇萦之称。
  不难看出,隋焕东确有女中巾帼的风范。
  隋焕东的哥哥隋少峰与王统照是同学。1913年,王统照在返乡的火车上,巧遇隋少峰两位兄弟,还有他们的妹妹隋焕东,一路相谈甚欢。时年,王统照17岁,隋焕东16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隋焕东面容姣好,身材苗条,性格活泼开朗。郎才女貌,自然一见钟情。
寡母包办婚姻,情人难成眷属
  孰料相识两年后,王统照就娶了大家闺秀孟昭兰。据王统照的外甥、青岛理工大学丁永志教授在《我的舅舅王统照》中透露:
  王统照十九岁结婚,舅母是章丘县旧军镇的孟昭兰,字自芳(王统照日记中也称字芳),结婚那年22岁,而媒人就是我的父亲丁叔言。当时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旧军孟家是‘亚圣’孟子的嫡传后裔,世代经商而不忘读书。孟家的著名商号“瑞蚨祥”、“瑞生祥”遍布北京、济南、青岛等地。丁家和孟家一向是姻亲,我的祖母孟氏就是孟昭兰的嫡亲姑母。丁家是潍县首富,“养德堂”王家是相州首富,王家和孟家联婚是亲上加亲。所以,我父亲提出此事,母亲就积极赞助,告知我外祖母,外祖母一听正中心意,当时就满口答应。舅舅当时在济南读书,还没有放假,外祖母已经择定了完婚吉日,然后捎信给舅舅让他放假时回家结婚,这完全是一场包办婚姻。
  按当时的习俗,儿女的婚事一向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决定。母命难违,舅舅只能应允,完成了婚礼。婚礼上大家都非常高兴,饮酒祝贺。舅舅虽然口头上也说:“感谢大姐夫为我做媒”,但心中却是有苦难言。
  年轻的王统照还不能完全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加之幼年丧父,自己全靠母亲养育,不忍伤了母亲的心,只能违心服从。
  有情人难成眷属。不仅苦了王统照,也苦了隋焕东。隋焕东无法改变,只能接受现实。但两人情深难舍,依然藕断丝连。丁永志在《我的舅舅王统照》说:
  婚后舅舅回济南读书,仍怀念着隋焕东,禁不住前往探望。这消息传到诸城,外祖母认为新婚的儿子还有女朋友,有辱门风,急忙派人把舅母送到济南。舅母看到舅舅和少峰兄妹的亲密交往,知道舅舅和隋焕东的关系实非寻常,难免心中不快。在路过潍县时,向我孟氏祖母述说此事。我舅母自幼丧母,由我孟氏祖母抚育成人,孟氏祖母对舅母视同己出,直言相劝,让舅母不要过多干涉舅舅和隋焕东的交往。舅母为人大度,容忍了舅舅和隋焕东的交往。舅舅对此也深受感动,爱护自己的家庭,善待自己的妻子,尊重既成的婚姻事实。隋焕东也自觉尊重舅舅的婚姻,尊重舅母的权益。
  一年后,舅舅和舅母的儿子在济南降生了,取名济诚,舅母和舅舅的婚姻关系得到了巩固。但舅舅和隋焕东的特殊关系一直保持着。有一次隋焕东由诸城到济南,约定见面,隋焕东未到,舅舅长吁短叹,寝食不安。舅母不仅没有发怒,还笑着打趣:“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到了,快高兴起来吧!”舅舅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你的提醒。”他在日记中写道:“自芳之对彼与余,诚属难得,实至感谢也。”有一次,舅舅实在地对舅母说:“我爱玉妹,实在超过了爱你。”话说出口,又怕引起舅母的谴责,不料舅母却轻声细语地反问说:“难道你不说破,我就不知道吗?”舅母的宽容、体谅,使得舅舅内心亏欠,无言以对。
  这在王统照的日记中得到了佐证:“予一夜曾对字芳言:‘予之爱玉妹实过于对汝。’字芳亦解不恨,曰:‘汝即弗言我宁弗知耶?’伊颜色日见枯黄,非若少妇之风致也,但伊对予与玉妹之关心与谅解予实心感于无极也。”(1921年5月4日日记)
  王统照的短篇小说《遗音》,就有自己的影子。尽管小说中的“他”和自己妻子的感情不是很差,但他始终忘不了记忆中那个“自然的好女子”。不管做点什么事,他总是会想起“她”。
相隔变成相聚,热恋变成苦恋
  1916年,隋焕东从济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不久回到诸城两级女学当教员。1919年,“五四”之风吹到诸城,作为一个爱国女青年,隋焕东带领女校学生参加了县城和乡村的反日大会。
  隋焕东的同乡徐宝梯是活动组织者之一。他从旅京、旅济同学那里,听到了当时在胶济铁路坐火车的憋屈:“铁路是日本人管理。买车票要先拿银元换成日本正金银行的票子才卖给,用现银元都不卖。不坐火车,就得背着行李走旱路,十天半个月才到济南。要去京、济上学,就要忍恨买日本人的火车票。他们每次上车都要憋一肚子气。”
  徐宝梯,就是后来的陶钝,解放后任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他在《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述》一书中,描写了隋焕东反日演讲的情景。隋焕东一身“城市的时装打扮”,落落大方,一上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提高了嗓音先喊‘同胞们’,接着像连珠炮似地讲日本人怎样欺侮中国人,亡国灭种就在眼前,我们若不起来反日,就要当亡国奴了。讲到这里,她的语音嘶哑,眼泪下来了……”
  那时隋焕东尚待字闺中,想必她的心里依然装着王统照。但王统照在北京就读。天遥地远,难得一见。
  说来也巧,1920年暑假王统照回济探亲,不料与隋焕东邂逅于大明湖畔。两人执手相问,互诉别离之情。王统照力劝隋焕东去北京读书,那样便可以时相往来。
  同年,隋焕东考入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节假日、星期天便到王统照的公寓,请他补习英文和中文,在一起谈情说爱。
  王统照在日记中写道:“晨兴,贮满怀热望,俟玉妹来。倏至近午,又复杳然。予知今日又成空想,遂觉身心摇摇,无一丝力气以自持。”(1921年2月28日日记)
  但这种关系毕竟不妥,又恐人言可畏,到了后来,热恋竟成苦恋,“玉妹与我幸乐皆除,日与愁苦相伴,宝黛尚得聚首数年,如我们自从两心相印后,心中何尝有一日之快乐?”
  要是休妻吧,寡母之命难违,道德门槛难越。且孟昭兰虽出自富商之家,可是她淳朴、贤惠,持家勤俭,王统照实在找不到抛弃糟糠之妻的理由。陷入困境的王统照自比“情爱之囚徒。” 
  他在日记里写了这样一首诗:“世网重重尽帝囚,人生缘业等浮沤,埋骨青山原多事,风荡灰飞愿亦休。”他想到过遁迹山林,想到过皈依宗教,甚至于想到过自杀。他常常自谴自责,以泪洗面。
  在诗集《童心》中,王统照用《爱情》这首诗表达了这种痛苦的心情:“爱情是铁链,爱情是丝绵,怎能拗得折/怎能撕得断/铁链锁住了我的心,丝绵包缠了我的情感,向那里去找到利刃,和光明的火焰,去拗折链,烧断绵,赤条条的心灵,永不要再被它们的点染!”
  其实,隋焕东也很痛苦。王统照在2月18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玉妹因予已伏可悲之病根于身,清咳体热。前经医者诊视,其身心血亏欠,兼悲伤不眠,时自啜泣,如此华年,已令他人看之至为惋惜,况予也耶!今秋冬际尤甚。予爱之不殊害之,然予虽即为无上聪明亦无法处此也。玉妹!玉妹!余知汝不怨予,且爱予之诚直以血泪相涂,他日使妹万一先逝者,余何生为,亦岂尚能生耶?嗟乎!玉妹,予书至此,万念凄咽,异日或汝见此册当亦泪痕透纸也。
  王统照的母亲后来风闻此事,立刻使出一记绝招。1925年,让儿媳孟昭兰携子迁居北京,与丈夫守在一起。这一招果然奏效,王统照与隋焕东往来渐疏,终至分手,结束了长达5年的恋情。
  隋焕东后与路友于交往颇密。路友于也是诸城人,1924年在国民党北京执行部工作,成为执行部主要领导人李大钊的得力助手。时为国共合作时期。在路友于影响下,隋焕东也加入了国民党,后赴武汉参加国民革命运动,随何香凝作秘书工作。
  路友于视隋焕东为红颜知己。不幸的是,1927年4月,路友于与李大钊同时被捕,同时就义。隋焕东的感情两度受挫,一直郁郁不乐,终至患病。1930年,焕东因患腹膜炎病逝于北京,年仅32岁。她与李冠洋结婚仅年余,无生育,死后葬于北京西山慈幼院墓地。
  尽管天人永隔,但王统照对“玉妹”的怀念一直没有断绝,直到1936年,他还写下《月上海棠》一词,寄托无限哀思:“凌波去后音尘绝,幽香空付柔肠结,几番沉吟,应自悔负心轻别,空相慰,留得梦魂清澈。”
  一场悲剧,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