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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刘知侠同名小说改编的京剧《红嫂》(又名《红云岗》)和后来的舞剧《沂蒙颂》让沂蒙红嫂的原型祖秀莲家喻户晓,但她救护的山东纵队司令部侦察参谋郭伍士19年认母报恩的事迹却鲜为人知。夏末秋初,我们来到八百里沂蒙的腹地沂水县采访,一部“人间真情剧”一幕一幕展现在我们面前——

郭伍士:归来的儿子

2013-08-16 作者: 本报记者 王建 逄春阶 本报通讯员 田宝宗 来源: 大众日报
  战士郭伍士生死一瞬间,被祖秀莲所救。经多年寻找,郭伍士终于寻得恩人,认作娘亲。从此,山西人郭伍士落户山东沂蒙山区。左图为祖秀莲与郭伍士合影。   郭伍士的大女儿郭文荣(下图)向记者深情忆起当年两家人的亲睦关系。
  桃棵子村村民张在民带着记者走到村东山坳,指着荒堑中的一块石头上一个鸡蛋大小的凹孔(上图)说,这就是鬼子打郭伍士时,打在石头上的弹孔,村里人都知道。郭伍士生前多次指认过。
■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 本报记者 王建 逄春阶 本报通讯员 田宝宗
序幕
  曾转战沂蒙的陈毅元帅满含深情地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我陈毅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山东人民对革命战争的支援。”
  8月13日,记者站在红嫂祖秀莲的墓前,聆听着祖秀莲舍命救助山东纵队司令部侦察参谋郭伍士、郭伍士认母报恩19年的故事,不禁想起了陈毅和他的小说《归来的儿子》。
  小说是陈毅1925年写的,主题是纪念母亲。谈到创作动机,陈毅曾说:“我心上有一个结,永远也解不开,这结便是我的薄命母亲打下的。……我远隔山河的父母哟!我凭这一点‘念念’报偿你们养育的劬劳罢!”
  祖秀莲和郭伍士分别于1977年和1984年故去。曾经多次采访过他们的临沂市作协原主席,78岁的魏树海向记者讲述了祖秀莲舍命救助郭伍士的故事。采访中,魏树海几度哽咽。而郭伍士的女儿女婿,以及郭伍士的邻居,谈起故去的两位老人也是唏嘘不已。
第一幕:舍命救子
  时间回到1941年11月6日,郭伍士被派往沂水县南墙峪一带侦察敌情。当时,5万多日军正采用“铁壁合围”的战法对沂蒙山根据地进行残酷的大扫荡。在沂水县院东头镇桃棵子村挡阳山下,郭伍士与一队日军遭遇。
  郭伍士寡不敌众,负伤倒地。日军又朝郭伍士开了几枪,并把刺刀刺向了他的肚腹,以为郭伍士死了,才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放羊的南墙峪村村民张恒兰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穿八路军制服的人在地上蠕动,那时的郭伍士满脸是血,白花花的肠子从腹部的伤口流出,但是还有气儿。郭伍士已经疼得昏迷了,张恒兰急忙将流出的肠子塞回郭伍士的肚中,并撕下衣服给他包扎伤口。之后,张恒兰唤醒郭伍士,指着桃棵子村的方向,让他找一户人家躲起来。
  鬼子进村,村民们纷纷跑到山上躲藏。祖秀莲的丈夫张文伦得了疟疾,行动不便,夫妻二人只能关紧院门,躲在家中。
  听着枪声越来越远,祖秀莲就出门倒水。一开院门,眼前一个血人,她吓蒙了,手中的瓢“当啷”掉到了地上。
  仔细看了一下衣裳,祖秀莲发现这是一名八路军战士。如果让日本人发现,不仅这名八路军伤员会没命,整个村子也会遭殃,来不及多想,祖秀莲将郭伍士扶到了院中。
  郭伍士失血过多,口干舌燥,进了院门就指指嘴又指指黑燎壶,要水喝。祖秀莲从水瓮里舀了一瓢凉水。
  丈夫张文伦大喊:“老婆子,有血伤,喝凉水,人就活不了!”
  祖秀莲连忙去锅灶下烧水,草不敢添多了,添多了烟大,怕鬼子发现。
  温水用小盅子往郭伍士嘴里喂,却发现水根本喂不进去。原来,敌人的一颗子弹从郭伍士嘴中穿过,从脖子穿出,郭伍士的牙齿全被打掉了。祖秀莲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子弹稍微一偏,这孩子就没命了。
  祖秀莲把郭伍士嘴里的牙齿取出来,可水还是喂不下去,她又从咽喉里抠出了一块血块,郭伍士才将水喝下。
  此时,村子西边的山上还有枪声,祖秀莲和张文伦担心日军会再来村里搜查,就把郭伍士藏到了家里的柴火垛中。
  日军离开后,祖秀莲和村民将郭伍士藏在村西头两块巨石下的一个洞中。为了让郭伍士尽快恢复,祖秀莲抱着家中的鸡到邻村换了小半袋面,每天做面糊喂郭伍士吃。锅里剩的糊饹馇,祖秀莲再添点水添点野菜,让丈夫泡饭吃。魏树海当时采访时问祖秀莲自己吃什么,她的回答是:“我好说,什么东西都能往肚子里填。”
  后来,那点面吃完了,她就晚上纺线,白天冒险到敌人占据的院东头或姚店子集上把线卖了,换点米面给郭伍士吃。
  过了几天,祖秀莲闻到洞里有臭味,打开郭伍士的伤口,眼前的情景吓得她赶紧闭上了眼睛:伤口里生了蛆。“祖秀莲想到咸菜缸里招蛆时,投几片芸豆叶儿,蛆便被药得往外爬。于是,她便把芸豆叶挤成汁儿滴进郭伍士的伤口,蛆竟一个个鼓涌出来……”(据李存葆、王光明著《沂蒙九章》)蛆出来,郭伍士的命就保住了。
  20多天后,祖秀莲打听到了咱们的医院,就和村民张恒军等人用独轮小推车翻过一座山,将郭伍士送到了十几里外的中峪村,那里有个八路军野战医院。
  临别,祖秀莲嘱咐他,不管走到山南海北,一定捎个信儿来。郭伍士说,无论战斗到哪里也忘不了你这个“娘”。
第二幕:卖酒寻母
  1947年,郭伍士从部队复员,被安置在沂南县隋家店村,但他对舍命救他的大娘始终念念不忘。
  在旧社会,妇女大多没有名字,祖秀莲这个名字是张恒军后来给取的,当时郭伍士只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张大娘,可群山阻隔,人海茫茫,找到这位张大娘谈何容易。
  好喝酒的郭伍士想起了卖酒寻母的法子,他找人做了一副小挑子,一头挂上烧酒、一头挂上一盆狗肉,就在沂蒙山里转悠。
  郭伍士具体哪一天开始寻母,已经无人知晓;寻母花了几年时间,也无人知晓。但是院东头镇,几个村子里的老人,依然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经常出现一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卖酒汉子的身影。这个人就是郭伍士。郭伍士是山西大同人。他一边沟沟坎坎地叫卖,一边逢人就打听一个叫张大娘的人。有时还闹出笑话,因为叫张大娘的太多了。郭伍士就结识了好几个张大娘。
  三转悠两转悠,他来到了西墙峪、南墙峪,这些地方都似曾相识,但又不太像。有一天,他走累了,走到了桃棵子村,看到一道一道石头垒砌的荒堑,看到沟里流着的水,他突然感到钻心地疼,这个地方拨动了他的敏感神经。
  这就是自己受伤的地方。
  郭伍士腹上的伤疤近一尺多长。每逢阴天下雨就疼。有一年腿也疼得厉害,到医院去检查,结果从大腿上取出了一颗完整的弹头。这弹头从身体哪个部位打进去的已经记不清了。
  抚摸着身边这些山石,他一点点记起来,就是在山沟里,身中了7弹。
  记忆一点点恢复,救他的慈祥母亲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圆脸,富态,微笑,头发一丝不乱,土布浅蓝褂子……他扔下酒担,蹲在桃棵子村的山路上,心如刀绞。那嵯峨的山石曾经戳着他已经露出来的肠子,慈母温暖的手曾经抚摸着他的枪眼。
  被村民搀扶着,他走到矮矮的小石头屋子前,眼望着已经鬓生白丝的祖秀莲时,这个七尺汉子,嘴一咧,还没出声,就哇哇地大哭着扑通跪下:“娘啊………”祖秀莲扳过郭伍士的头,看看后脑颈上的枪眼,枪眼没了,那铜钱大的地方,明明的一小片。然后扒开他的嘴,看着他的牙,假牙,像蓝钢笔水染过。掀开他的褂子,肚腹的伤疤深陷进去。祖秀莲一遍一遍摸着郭伍士的肚子,眼泪滚了出来。
  村民七嘴八舌对记者回忆,都说不准年份,大多认为郭伍士找到母亲这一年是1956年。
  桃棵子村村民张在民对记者说:日本人打郭伍士的枪眼还有一个。他领我们走到村东山坳,在一道荒堑中的一块石头上,还隐隐约约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孔。张在民说,这就是鬼子打郭伍士时,打在石头上的弹孔,村里人都知道。郭伍士生前多次指认过。
第三幕:归来落户
  1958年深秋的一天,沂蒙山的崎岖山路上,一辆手推车载着郭伍士夫妇的三个孩子和全部家当朝桃棵子村缓慢前行。
  “俺爷用车子推着俺三个,我还扛着个小竹竿,晃荡着玩儿。”搬家给郭伍士7岁的大女儿郭文荣带来了很多快乐,可郭伍士心里却忐忑不安,他为这个选择,曾经思前想后,彻夜不眠。他这是在寻找归宿啊。
  沂南县隋家店修水库,郭伍士寄居的村子要搬迁。他可以留下,会有安置房和土地,日子一切如旧;思乡情切的他也可以回山西老家,那里还有三个兄弟,能够依靠。可他在沂蒙山战斗了几年,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片红色的土地。而祖秀莲的救命大恩更得好好报答,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落户桃棵子村,在祖秀莲的身前尽孝。
  在这之前,郭伍士几趟来到祖秀莲家,把自己的想法透给老人家。老人家说:“孩子,还是回到你山西老家吧,那里有你娘你爷的坟。他们生前你不能给他们端碗饭,他们死了,你在他们的坟根下,烧烧纸,他们在地下也安稳些。”
  一席话,说得郭伍士涕泪涟涟。郭伍士一袋烟抽完了,再接上一袋。“娘啊,俺亲娘入土了,她要是活着,也会让俺留在您身边的。没有您,俺早就是鬼了。现在还好好活着。俺给你端碗饭,给您倒碗水,俺心里安稳……”郭伍士说。
  小村接纳了这个归来的儿子!“你是俺们村救的,你要落户,落就是了。”村民们的热情很快打消了郭伍士的疑虑,曾经把他推到医院的张恒军主动提出让郭伍士一家到自己家住。
  后来,村里出钱出物,老少爷们齐上阵,给郭伍士家盖起了房子,这个全是张姓人家的山村从此有了唯一的一户郭姓人家。 
  祖秀莲膝下有了一个“撇腔”的儿子!
  8月12日,雨后初晴,记者走进了祖秀莲的故居。正在清扫院落的村民张在高指着院角落一个低矮的小屋说那就是祖秀莲的房子。这座房子,曾经见证了祖秀莲、郭伍士的母子深情……
第四幕:膝下尽孝
  郭伍士属桃棵子村第三生产小队。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直到六十年代,第三生产小队的工日值只有一角五分左右,这对于一个八口之家(6个孩子)的大家庭来说,其生活可想而知。好在,郭伍士享受的是老红军待遇,那阶段一年能领136块钱红军补助。每月发下补助,他都是先买点心给娘送去。
  郭伍士的老伴一开始不理解,郭伍士就反复说,这些补助,不是我的,应该是咱娘的。
  解放后,祖秀莲家庭屡遭不幸,先是老伴早早去世,后来唯一的儿子又去世,她与三个孙子相依为命。娘的悲苦,让郭伍士心中难受,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隔三差五就去祖秀莲家看看,有钱送钱,有物送物。
  就这样母子在小村里相处了19年。
  祖秀莲对郭伍士的孩子像对自己的孙辈一样亲。    
  每到过年,郭文荣就会想起小时候在祖秀莲家吃的香喷喷的煮鸡蛋。逢年过节和祖秀莲生日时,郭伍士总会带着孩子给她拜年祝寿,老人家这时会煮鸡蛋给孩子们吃。
  祖秀莲于197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7年7月病逝,享年86岁。当时,郭伍士正在山西老家,他的侄子,被院墙砸死,家乡人让他回去处理后事。当听说祖秀莲病危的消息,他把侄子的事处理完,立即往回赶。但没能见上祖秀莲最后一面,回来后痛不欲生。
  每当想念祖秀莲老人时,郭伍士就到她坟包上躺卧着睡一会儿。
  郭伍士小时候没捞着上学,只是在抗大一分校参加过培训。他识字不多,但是,他写了一篇纪念祖秀莲的文章。这篇文章的名字就在《祖秀莲墓碑记》上:“郭伍士曾撰写《人民,我的母亲》,表达对祖秀莲的亲切怀念。”但我们找了多个地方,寻访了多个人,都没找到这篇文章。
  在孝顺祖秀莲的同时,郭伍士不忘报答全村人的恩情。郭伍士受过重伤,村里不让他参加劳动,但每逢农忙和比较重要的生产活动,郭伍士都自觉参加。
  郭伍士还义务担任了多所学校的课外辅导员,给村里的孩子讲战争年代的斗争故事。
  郭伍士还帮助村里争取扶持,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帮助村里争取来蒙古羊、蒙古牛养殖,还争取来一台“泰山牌”拖拉机。
  村民们都说郭伍士的人缘不错。复员之前,郭伍士曾在沂南县王家安子村看过几年仓库,“现在在王家安子说我是老郭家的女婿,借个车子什么的没有说不借给的。”郭伍士的女婿张德勇说。
  郭伍士曾帮助村里训练过民兵,他的军事素养令当过兵的张德勇敬佩不已:“我岳父的战术灵活多变,很会利用地形,我最服他这一点。”  让人敬佩的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特别是在“文革”期间,郭伍士沉默冷静,始终没被卷进去,保持了一个共产党人的清醒。
尾声
  祖秀莲故居的不远处,两棵松树郁郁葱葱,一旁青砖围护着一座坟茔,这里就是祖秀莲的墓。
  1984年农历正月十一,享年74岁的郭伍士去世,他生前告诉孩子,就葬在桃棵子村,葬在娘身边,永远陪伴着娘。
  他的遗愿实现了。
  郭伍士的四儿两女,只要在村里,清明节前都会来祖秀莲奶奶坟上祭拜。今年清明节,郭伍士在东营工作的三儿子郭文升专程赶回村里祭拜祖秀莲奶奶。他几年没回家了,蹲在奶奶坟前痛哭失声……
  沂水县文联主席邵光智说:郭伍士前半生尽忠,后半生尽孝,可谓忠孝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