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64岁,过了64个“年”了。像我这般年纪,已不大喜欢过年了。
我在农村生活了36 年。都说农村过年热闹,其实也没几样热闹事。刚解放那几年,农村过年还算热闹,有踩高跷的,有跑旱船的,有时村里还唱大戏。1957年就不热闹了,那一年农民开始挨饿,过年村里有吃不上饺子的。就打那一年起,年年过年都有吃不上饺子的。过年吃不上顿饺子,这年过得就太没样了。
有样的年得过,没样的年也得过,家家都打起精神来过年,好像这“年”是得罪不得,似乎“年”过好了,让“年”满意了,来年才会有好光景。不管年好年孬,过门钱得贴,对子得贴,图的是讨个吉祥。过门钱花花绿绿,很鲜艳;门对子是大红的,很上眼:有这两样,农村的“年味儿”一下就出来了。门口贴“抬头见喜”,柴房贴“招财进宝”,牲口棚里贴“六畜兴旺”,屋里米缸上贴“五谷丰登”。贴“抬头见喜”不见喜,贴“招财进宝”不见宝,不见也是年年贴,庄稼人最可贵的就是这一条:希望永不破灭,信心永不破灭!今年不行盼来年,来年不行盼后年!
那时农村也讲供应:一户一年2 两豆油,4两白糖,过年一家一条咸白鳞鱼。我记得农村从没供应过鲜鱼。我家过年吃上鲜鱼是1977 年,我供职的报社到烟台拉鱼分给职工,一人5斤鲜杂鱼,拉鱼的车路过潍
坊,把我那份留在潍坊记者站,临过年了我跑20里路进城去提我的鱼,一路走回家,冻硬了的鱼嘴像锥子,把我那条过年穿的半新不旧、还没打补丁的裤子戳了个稀巴烂,疼得全家了不得。年年生产队里杀头猪,有钱的人家买两斤,没钱的人家买半斤,还有的人家半斤也买不起。我四大爷家过年包饺子就从来不使肉,四大爷说:“有白面有白菜就是好饺子,怎么还使肉?”四大爷活了70 岁,过了70个“ 年” ,从来没吃过加猪肉的饺子。1977年春节过后他去世了,临去世前家里人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给我用红高粱面熬碗粥!”
有童谣曰:“过新年,穿新衣,放爆竹,走亲戚。”童谣是这样唱的,实际情况却是大打折扣。就说穿新衣吧,过年了大人一般是没新衣穿的,穿新衣的只是家里的孩子,孩子也不是人人能穿上新棉袄、新棉裤,许多孩子只是在旧棉袄外面套一件新褂子。过年的鞭炮也不像一些作家在文学作品里写的那样“村庄上空弥漫着一片繁响”,舍得买鞭的也只占半数,另半数人家年五更也只是放一响爆竹。那时麦子缺,白面常年舍不得吃,攒了单等过年蒸馍馍,蒸了馍就放进小缸里,老人、孩子或许能吃几口,女人却是一口也舍不得尝,留着伺候客人,留着走亲戚。正月初二姥姥家,正月初三走姑家,正月初四走姨家。走亲戚早年间是挎一只篮子,后来改成小提兜,篮子也罢,提兜也罢,里面光溜溜地就那么几个馍,几家亲戚走下来,馍馍风干了,裂开道道大口子。有的人家蒸不起馍,走亲戚时就到邻居家借几个馍,到了知己亲戚家先跟亲戚打招呼,说:“我这馍是借的,你可千万别留!”亲戚也通情达理,馍一个也不留,让你原样再带回去。
都说农村过年有“年味儿”,那“年味儿”是什么?说开了,那年月,那“年味儿”就是一顿常年吃不上的饺子,是年夜放响的爆竹,是门口贴的花花绿绿的过门钱,是大门上用红纸写的吉祥话,是孩子们旧棉袄上套的新褂子,是乡间小路上一群群一家老小挎着几个干馍馍踢踢踏踏走亲戚的人。那时,“乡下人”不好过,“城里人”也不好过,我有一位同事和我年龄相仿,算是个“老济南”了,他说他上大学之前就从没吃过鸡蛋!
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反倒觉着过年“没劲”了,不知道该吃什么香了,不知道该穿什么好了。我却觉得,这样过年倒是挺好的,平常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年”怎么过不是过?怎么过也舒坦!
“春节”不就是一个“节”吗?是中国人冬春之交放的一次长假,在这个假日里,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在家里歇着的就歇着,想去旅游的就去旅游,想访友的就去访友。经济在发展,时代在变化,过年的习俗肯定也会变。也许再过五六年,当春节到来的时候,“城里人”到乡下消闲去了,“乡下人”却全家进城住上了宾馆。其后再过若干年,习俗还会变,中国人过春节走得更远了:有人去瑞典滑雪了,有人去南美爬山了,有人则带着全家去了香港、澳门和台湾……
回忆人:许学芳,男,1946年生,潍坊市坊子区大营子村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至今仍觉得自己还是个“乡下人”。1982年家属“农转非”全家搬到潍坊,1991年全家移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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