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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钢:“绝处逢生”才是艺术创作

2020-10-16 作者: 王红军 来源: 大众日报
  《孔子》首演成功,张继钢(左四)谢幕。 □王鑫 报道
  《孔子》排练现场,张继钢(左一)亲身示范。 □王鑫 报道
□ 本报记者 王红军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艺术贵在创新,一个有使命感、责任感的艺术家,不愿意重复别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的过去。这种强烈的创新使命,使艺术家清醒地站在了制高点上,即绝境。任何一个在艺术上想要出新的人,一定会走到“绝境”上去。但是,我认为走进“绝境”是极其宝贵的,你只要往前再迈进一步,巨大的“新”就会诞生。而你必须要找到自己的这条路,否则你的作品就不是创作。
    【小传】
  张继钢,曾历任原总政歌舞团团长,原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原总政宣传部副部长,武警部队原政治部副主任。国家一级导演。1958年生于山西省榆次市,12岁开始从事舞蹈艺术,17岁开始从事艺术创作。他创作的舞剧、舞蹈作品多达600余部,曾在100多个国家和地区上演或移植上演,先后有15部作品获国际大奖和金奖。又因其作品涉猎广泛,在舞剧、歌剧、京剧、杂技剧、音乐剧、说唱剧、舞蹈史诗等诸多艺术领域中均有突出建树,是中国舞蹈界唯一“世纪之星”称号获得者。
  【印象】
喜欢“绝境”之后的创新
  他坐在观众席上,眼睛盯着舞台:2500多年前的孔子立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这是导演说了算的舞台,也是观众说了算的舞台。
  9月28日晚,由山东省话剧院倾力打造、著名艺术家张继钢担任导演的话剧《孔子》,在省会大剧院首次接受观众检阅,好评如潮。
  张继钢长吁了一口气。
  从17岁到现在,他担任国际、国家级大型晚会总导演70余次,创作的舞台艺术作品600多部,成为当代中国作品最多、获奖最多、成就最大的舞台艺术家。但是,每一次“首演”,他都经历一次“绝处逢生”。
  张继钢喜欢用“绝处逢生”来形容自己的状态,他更喜欢“绝境”之后的“生”,即突破与创新。“我始终秉持‘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过去’的创作原则。”张继钢说:“一个艺术家的创新,不是说今天创新,明天就可以不创新了。我拒绝平庸,极其反感模仿。”
  张继钢的艺术天赋,最早显现在上小学时,唱歌、跳舞、对口词、三句半、朗诵样样都能拿得起来。当时他是学校宣传队队长,榆次也不大,因为到处演出,所以在当地小有名气。
  1970年的一天,学校老师告诉张继钢:山西省歌舞团来选人了。当时,学校宣传队紧张了:张继钢走了,宣传队还不塌了?于是,老师和同学们赶紧把他藏在了排练教室的柜子里。在柜子里,张继钢听见宣传队员们在外面又唱又跳。山西省歌舞团的老师问:“谁是张继钢?”学校老师答:“张继钢不在”,又有人说:“我们就是来看张继钢的”。就这样,他被挑走了。
  12岁,他离开榆次到太原,开始专业舞蹈演员的生涯。在歌舞团老师的精心教导下,他开始正规地学习芭蕾舞、民间舞、古典舞。
  到十六七岁时,张继钢发现身边比自己矮的人都长高了。“我身高不怎么高,很多英雄人物、男一号都演不了。”他说。
  于是,从小喜欢文学的张继钢开始创作小说、诗歌和电影剧本,遗憾的是都没有发表。他17岁时跟同事一起编了第一个舞蹈《小猪倌》,最后没有搬上舞台,但他已经非常明确自己的艺术创作之路了。
  上完小学就参加工作的张继钢,深受父亲影响,从小看过很多书,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  1986年,张继钢和同事合作的《元宵夜》横空出世,获首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比赛大奖,为山西省赢得首个国家级最高奖。那一年,全世界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在上演《元宵夜》。
  张继钢说:这个舞蹈受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影响,特别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美!“我很小就懂这词的意境,小时候背了很多诗词。”
  一年后,他与同事合作完成了民歌舞蹈《黄河儿女情》,开创“黄河派”歌舞的先河。山西省劳动竞赛委员会先后给他记个人特等功一次、一等功一次。为此,北京舞蹈学院还请他去讲学,然后他就提出来:我想上大学。就这样,他得到了免试进入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的机会。
  张继钢的大学毕业晚会《献给俺爹娘》,真正奠定了他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20世纪90年代,该作品在世界各地巡演获得掌声无数,美国舞蹈界称之为“东方的张继钢现象”。
  他说:“其他同学的毕业作品是一支舞蹈,而自己奉献的是一台晚会,其中《黄土黄》是里面的一个作品,成为中华民族20世纪舞蹈经典之一。至今,这些作品还在世界各地上演,也是北京舞蹈学院的保留教学剧目。”
  后来,张继钢留校教书一年,随后调入总政歌舞团,2003年7月被任命为团长。从此,他进入了繁忙的创作阶段。
  从1995年开始,他连续10年担任春节“双拥”文艺晚会的总导演,2005年执导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为了正义与和平》;同年,他编创的舞蹈《千手观音》在央视春晚播出;2008年担任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副总导演、残奥会开闭幕式执行总导演;2009年执导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
  张继钢说:“北京奥运会之前,我睡觉的时间很少,基本上就是在汽车后座上眯一会儿。经常是天刚蒙蒙亮我才到家,我就听到院子里的车一辆一辆开出去上班。”
  当时,张继钢同时“领导”着好几个创作团队,每个团队都有几十号人,很多是全国著名的艺术家。
  2008年,北京奥运会闭幕式那天,张继钢领受了新的任务。他回忆说:奥运会闭幕式结束当晚,中央领导同志在贵宾室接见我们主创人员时对我说:“2009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要创作一台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决定由你出任总导演”。
  2016年,58岁的张继钢选择提前退休。他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当院长时还是在做艺术。到武警政治部当副主任后,虽然分管文化艺术等工作,但离艺术还是远了。
  退休后,张继钢更加繁忙了,他接连为山西打造了音乐舞蹈史诗《为有牺牲多壮志——右玉和她的县委书记们》、舞蹈史诗《黄河》、首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颁奖晚会、大型旅游演出《梦长安——大唐迎宾盛礼》,来山东创排了话剧《孔子》……“现在能更集中精力做一些艺术作品了。”他说。
  最近几个月以来,张继钢全天穿梭于《孔子》的排练现场,从不同角度审视自己的作品。同时,他还关注着《黄河》的演出。9月25日、26日,《黄河》参加了“黄河流域舞台艺术优秀剧目展演展播”。
  在排练现场和演出间隙,记者见缝插针,先后4次采访张继钢。他说话不疾不徐,始终淡定,一旦说起艺术,便滔滔不绝。
  张继钢坦言,自己是一个“和梦想一起行走的人”,一个“特别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一旦明确目标就会一往无前、永不放弃!
  【对话】
谈话剧《孔子》——
越走近孔子,越发现“高山仰止”

  记者:您是怎么执导话剧《孔子》的?
  张继钢:说实话,最初我不太想做《孔子》,“孔子”题材做绘画和雕塑相对容易点,要是搞舞台艺术,我认为难度很大,所以不太愿意接。
  我来山东时,坐上山航的飞机,一抬头就看到《论语》等传统文化名句,别的地方可就不一定这样了。最终,在山东省文化部门同志坚持下,“硬着头皮”就做出来了,也是像我们戏中的小孔子面对老孔子说的话“你四处碰壁……”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理想。
  记者:话剧《孔子》难在哪儿?
  张继钢:在《孔子》创排过程中,我给自己列出了26个问题:孔子是什么样子?如果史家说“不是孔子”怎么办?如果观众说“不像孔子”怎么办?孔子讲白话没有“古意”怎么办……
  总体来看,年代久远,文言难懂,缺少对立面,事件不集中,“形而上”的多,“形而下”的少。这些都是“孔子”进入艺术的障碍。
  记者:话剧《孔子》“三年五易其稿”,是不是主创人员争论比较多?
  张继钢:这部戏从2017年开始做,用了3年多时间,“五易其稿”,其实是5个版本,而不是一个剧本改了5次。
  我认为主要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戏剧冲突问题,戏剧离不开人物矛盾冲突,也离不开事件的起伏,如果不具备这些东西,孔子就可以说不能入戏;还有一个是孔子思想怎么写的问题。我们今天的艺术家做艺术,是要给当代和今后的人来看的。面对孔子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如果用传统的方法去写,怎么写都达不到预期。最终选定的思路是:我们不是史家看孔子,而是艺术地看孔子,我们不立传、不写神,要写人,主要笔墨集中在“多难的圣人”,他必须具备诗意。
  史家看孔子,多少还有古代文献和部分实物作参考,艺术地看孔子最缺少的不是思想,而是故事。就艺术地看孔子的人和事而言,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无疑是最宝贵的,这是我们创作话剧的主要依据。在这里面,我们能看见“人”,还能看见“圣人”,看见多难的圣人。
  记者:面对当代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你最希望《孔子》传达出什么?
  张继钢:走近孔子,认识孔子。我希望通过《孔子》,让年轻人更加热爱中华文化,懂得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了解儒家思想,这对于我们民族性格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要让年轻人懂得它的来龙去脉。
  创作《孔子》之前,我对孔子的了解没有现在这么深,真正走近孔子以后,尤其是越走近,就越发现他令人“高山仰止”。
  比如说,我在做一个少数民族的舞蹈诗《侗》时,写一个游子归来,用过这样一句话:天,越走越小,山,越走越大,我,回家了……你越熟悉孔子,越发现他的一种境界:在2500多年前就用一种宏大的眼界来思考人类问题。
  驾驭这样的历史人物,要让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就需要运用哲学的观念来看待我们的艺术作品,用哲学的思维来驾驭我们的艺术作品。
谈艺术创作——
把视觉拉远,让情感走近

  记者:您的作品给人一种气势恢宏的感觉,但又特别能打动人心,在艺术创作上如何来把握?
  张继钢:创作《复兴之路》时,我曾经提出:把视觉拉远,让情感走近。《复兴之路》从1840年鸦片战争写起,100多年历史怎么进入艺术?怎么能够具备宏大的诗意呢?把视觉拉远,就是要历史地看问题,更宏观、更概括、更提炼出它的本质;让情感走近,就是要设身处地、感同身受,要尽可能体会那个时代的矛盾冲突和甘苦,体会他们的艰苦岁月,用这种方法来面对历史。
  戏剧需要冲突。就《孔子》来说,孔子和什么人有贯穿始终的冲突呢?没有。他是和他所处的时代冲突,而且是漫长的、格格不入的冲突。如果拿旧有的话剧模式来套孔子,你就会感觉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网编织不起来,戏剧冲突持续不下去,很难构成一个完整的戏剧结构。
  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构成”:把表面上看似毫不相干的“材料”嫁接在一起,如果孤立地看某一个画面或某一些表演会不知所云,但放在一起综合品味就会感觉意味深长。你会发现,《孔子》“写意”多于“写实”。
  记者:怎么来看待话剧《孔子》的创新呢?
  张继钢:创作一部艺术作品,做到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讲的“立主脑”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脱窠臼”。“窠臼”即老套,旧模式。
  我反复给编剧讲,话剧《孔子》的台词不要多,把机会留给导演,况且演员除背词以外还要有别的表现力。有人说:话剧不说话干什么?我说:不对,话剧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演出来的,让演员演戏不更好吗?况且,《孔子》没有那么多的话能说和要说,这群人物只能是“演”出来。
  比如说,从不同的艺术品种来看,全剧围绕话剧这个核心,还有戏曲、舞蹈、合唱以及管弦乐,等等。这样的戏剧样态是什么?我不敢肯定,但诗性一定是有的。这不仅是一部话剧,还是一部“诗剧”。
  记者:您要求自己“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这会不会给您的创作带来更大困难?
  张继钢:做《复兴之路》时,我给创作人员提出:“拒绝常见的歌舞晚会品质,即‘行活儿’”,所谓“常见的”就是打开电视便可以看到的:前面一个人唱歌,后面跑出一堆人来撩一下裙子打一个滚儿,然后跑下去……很多晚会如此,难道创作这些晚会的人不觉得他们在模仿别人吗?
  艺术贵在创新,一个有使命感、责任感的艺术家,不愿意重复别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的过去。这种强烈的创新使命,使艺术家清醒地站在了制高点上,即绝境。这个“绝境”是什么意思?是前辈艺术家形成的一座座艺术巅峰,它就摆在那儿。任何一个在艺术上想要出新的人,一定会走到“绝境”上去。但是,我认为走进“绝境”是极其宝贵的,你只要往前再迈进一步,巨大的“新”就会诞生,所以说叫“绝处逢生”。而你必须要找到自己的这条路,否则你的作品就不是创作。
  舞蹈《千手观音》就是这么创作出来的。其实,《千手观音》最关键的就是舞蹈演员队形上的那条纵线:这条纵线决定了一个头部的形象,而背后出现千万只手。所以,这条纵线我轻易不会打散。
  任何时代,杰出的艺术作品和艺术家总是凤毛麟角。你想,唐朝有成千上万的诗人,流传千古的也就那么一些。
  艺术创作的主题可以永恒,但手段却需要时时更新,不能模仿,这就很难了。
谈文化“走出去”——
有中国特色,才能讲好中国故事

  记者:您对山东舞台艺术创作有什么建议?
  张继钢:先说过去,原济南军区前卫歌舞团的民乐和舞蹈相当优秀,山东诞生过京剧《奇袭白虎团》,山东省杂技团和济南市杂技团的作品在全国都是相当好的。此外,地方戏吕剧等都很好,许多艺术品种也不错。现在,需要一直在创作上紧抓不放。
  山东是一个文化资源大省,有“一山一水一圣人”,这次话剧做的就是“圣人”。还有红色文化,无论是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期间,军民鱼水情可歌可泣。还有侠肝义胆的梁山好汉。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文化名人。比如说,孙膑、辛弃疾、李清照、蒲松龄,都是非常好的创作题材。
  面对这样的文化资源,山东应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无论是哪里的艺术家只要对山东的资源有兴趣,就应该鼓励和支持。
  记者:您个人对哪个题材感兴趣?
  张继钢:其实,我起初最想做的是台儿庄战役。
  记者:您在舞蹈、舞剧、歌剧、京剧、杂技、舞蹈诗等多种艺术领域均有佳作,大部分作品曾在100多个国家和地区上演或移植上演。您觉得您的首部话剧作品《孔子》,能否“走出去”?
  张继钢:《孔子》走出山东并不难,但走出国门还要下点功夫,尤其是要走进那些不同语种的国家,不下些功夫不行。
  我在国家大剧院看过一些国外相当成功的话剧作品,他们用的完全是本国语言,只打出中文字幕来,这样演出丝毫没有影响中国人的观赏,同样使我很感动。现在,部分《论语》已经有比较好的英文翻译了,有了“走出去”的基础。但是,我们要辐射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不同的民族和不同信仰的人群,要让不同国家和地域的人能够广泛接受,更重要的是不仅我们自己要演孔子,有朝一日还要让外国人移植演孔子,这才是真正走出去了。如果把这个意思理解进去的话,我们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记者:您曾经提出真正的艺术作品不要“眉飞色舞”和“声嘶力竭”,当代艺术家怎么样才能做得更好?
  张继钢:这主要是针对把艺术和娱乐混为一谈的现象。我们知道,娱乐是消遣,艺术是陶冶。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艺术里边有没有娱乐的成分呢?当然有。娱乐里边有没有一点艺术的含量呢?当然也有。但是,两者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厘清它的边界。所以,我说“眉飞色舞”也好,“声嘶力竭”也好,主要指过于娱乐化的东西,如果我们都把它们当做艺术来看的话,就会对民族优秀文化的产生和大众的艺术审美培育造成不利的影响。
  讲好中国故事,是我们当代艺术家的神圣使命。我们中国的艺术家要习惯把自己的作品放在世界艺术的大盘子里去看,既要有世界眼光,也要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这是我们当代艺术家艺术创作的明确方向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