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大众书画

绘者说(1)

我心中的齐白石

2020-05-16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学明


  我小时候,腿上长黄水疮,父亲常用自行车带我去找当地很有名的一位老先生治疗。这位老先生姓常,是我父亲很要好的朋友。说来有意思,他的形象很像晚年的齐白石,他戴着一副旁边垂着链子的老花镜,牙齿脱落,颧骨高凸,稀疏的须髯垂到胸前,说话幽幽的,一身的仙风道骨。更有意思的是,他脸盆里的图案是齐白石画的虾,抄药方的本子里也印有齐白石的人物画。有一次,我拿着那个本子看来看去,舍不得松手。老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从本子上撕下那页《松坪竹马图》送给了我。回到家我便小心地贴到平时积攒资料的夹子里。那时候学画,资料太少了,得到这样一幅画页,如获至宝。
  在后来几十年的笔墨生涯里,长了几许行止见识,经了几番人生磨砺,秃笔多了,老砚薄了,齐白石这三个字,越发地往心里去。
  我画室的书架上,摆着各种版本的齐白石的集子。窗明几净,焚上支香,沏上壶茶,我便静静地坐在画案前翻看他的画集,和他默默地对话,这是我生活里最惬意的时光。
  齐白石的不凡与高妙之处,是他把自己真正地融入了印里、书里、诗里、画里。
  他有一颗灿灿的赤子之心,纯真而质朴。他的乡愁,渗透在他的血液里,刻在他的骨子里。他一生都在真诚而动情地诉说着对家乡那无尽无休的思念和眷恋。每当我看到他那老笔纷披里写出的一棵白菜、一根萝卜、一盏残烛、一挂爆仗、一丝垂柳、一抹夕阳、一条游鱼、一只蜻蜓,就马上想到我的祖父、我的伯父、我的父母和生我养我的那个荒村,想到那清明的柳丝,夏夜的繁星,中秋的明月,冬日的大雪,想起宅前在秋风里泛着银光的荻苇塘,想起村后清澈见底的徒骇河,想起我们一家人与祖父相依为命的清欢岁月。这些岁月里有欢乐也有泪水,有幸福的相聚也有悲怆的别离。这些岁月是令人眷恋的,是值得回味的,这些经历里的许多美好瞬间像是刻在我的记忆里。每当我兴之所至,这些瞬间便影片般一幕一幕如在眼前,使我胸中勃勃,下笔即可找到感觉。那种心思,那种乡愁,种种笔墨似乎是从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
  世界上真正的艺术都是往人心里去的,这样的艺术才能打动人,因为它和你的心灵是相通的。它没有古今,没有新旧,无隔无碍,无雕无饰,它可以打破国界,穿越时空。
  梵高的油画往人心里去,古琴家管平湖先生弹的《良宵吟》往人心里去,大足石刻、麦积山石刻和青州龙兴寺的佛造像也属此类艺术。我曾在苏州一个专门收藏砖雕的朋友那里,看到一块砖雕精品,雕的是“王质烂柯”的故事,砖雕中的人物不足5厘米大,人物的举手投足,语言顾盼,情态俱足,呼之欲出。我在这块小小的砖雕前足足待了半天,那里边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勾魂似的让人着迷,这种艺术与你心有灵犀,一下便直入你的灵府,让你怦然心动。齐白石绘画里的人物、山水、花鸟似乎都蕴含了这样一种魅力。
  世间天才型的艺术家,有的与寿命没有多少关系,像王希孟、任伯年、梵高等。有的却与寿命有着太大的关系。假如齐白石的寿命像任伯年那样促迫,如今恐怕很少有人提及齐白石这个名字了。可以说齐白石的耄耋之寿,成就了齐白石。但,齐白石也可能感知到他在艺术上潜在的空间,这种感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一种非凡的生命力使得他对这种巨大的空间具有了一种渴望和向往,就是这种向往唤起了老先生勃勃的生命力,使得他直到耄耋依然精力充沛,笔下生机勃勃。此中的奥秘,未必如此,但,也未必不如此。
  世间也不乏长寿的书画家,但晚年在艺术的追求上每况愈下,有高寿但艺术上却没有迈向新的高度。
  齐白石却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他的艺术在老年之际越发的日新月异,神采焕发。在这段金子般珍贵的时光里,他造型洗练,图式出奇,笔减意丰,他能在不足巴掌大的册页里依旧以那老辣而婀娜的笔法恣肆挥洒,那里面真是“一草一木栖神明”。这种作品让人真正领略到了他手上的绝活。一个画家,能把一管毛笔玩到这等火候,明眼人自能从中领悟出他在画案前花费了多少心思。
  在这段时光里,他的人物画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他的人物画精品,构图大疏大密,出人意外,险中生妙,妙不可言。炼形夸张传神,洗练精妙,这种“似与不似”的写形手段,鲜有人能与之相比,这才是中国人物画追求的高度。
  齐白石的人物画是真正“写”出来的,他下笔老辣而有生机,变化多端,妙趣横生,似有神助。他曾说“三日不作画,笔无狂态”,有了这种“狂态”,笔下才能生出许多妙来,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状态,这是功夫、胆量、才情的总和。这种“狂态”是世间一般画师俗工一生也不可能梦见的状态。
  他的题跋字字珠玑,往往是“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人生妙悟。个中之趣令人玩味不尽,真正达到了古人所说的那种“妙在画外”的境界。
  可以说写意人物画虽早在宋代就由梁楷开宗立派,但却在中国画坛上沉寂了700多年。终于,到了这位“杏子坞老民”手里,突然弄起了一座高峰,让人仰之弥高,感叹不已,感叹之余,也令人深思。
  如今,每当我出差去北京,必然要到荣宝斋转一圈。特别在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透过那老式的窗棂照进室内,荣宝斋窗明几净,温暖如春,呈现出这个百年老店特有的雅致和温馨,在陈设讲究的老店里到处都似乎可看到老先生的水印作品,恍似这个老店里到处都有这位“杏子坞老民”的气息。让人觉着老先生依旧活着——他自在地坐在铁栅书屋里刻印、吟诗、挥毫,拿着长了毛的点心招待客人。
  我有时竟想,假如造物主再给老先生延寿20年,说不定我就能去铁栅书屋见上这位老神仙,我的笔下也许会弄出一番别样的景象来。也未可知!

  李学明,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