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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簿里的一段家国情缘

2019-11-29 作者: 赵琳 来源: 大众日报
  李英男在回忆录《红莓花儿开》签售现场。
■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李英男一直记得母亲的话:“在我的眼中,立三只是一个诚实可爱的青年。”1936年2月,在莫斯科共产国际“柳克斯”公寓里,李立三和丽萨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按照苏联的传统,女人出嫁后改用丈夫的姓氏,“父亲根据母亲的苏联名字‘丽萨’,给她取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李莎。”

  李英男,著名教授、翻译家。曾任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院长、北外俄语中心主任。2003年—2007年担任中俄友好、和平与发展委员会委员。2002年至今担任中俄友好协会常务理事、顾问。2018年9月获俄罗斯外交部国际合作署“友谊与合作”荣誉奖章,2019年6月荣获“中俄互评人文交流领域十大杰出人物”称号。

□ 本报记者 赵琳
  今年是中俄建交70周年,一本由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李立三的女儿李英男撰写的回忆录《红莓花儿开》近日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书中,一幅幅珍贵生动的老照片,深情讲述了一个普通又特殊的中俄家庭波澜起伏的往事。11月初,李英男携新书在山东书城与读者见面,记者对她进行了采访。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书
  76岁的李英男有着让人惊叹的年轻与活力。10月31日,她在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和俄语系的学生进行了交流,11月1日,又来到山东书城与读者见面。马不停蹄的行程,她乐享其中。
  说起写作这本《红莓花儿开》的初衷,李英男说是因为自己从小记得高尔基的一句话——“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书”。“写下自己的人生经历,可以让后人了解历史,了解老一代人走过的道路。同时,今年也是我父亲120周年诞辰,这本书,也是给父亲的一个献礼。”
  谈起父母,李英男脸上洋溢着钦佩的神采。“父亲一生历经坎坷,在他背后,有一位默默付出、坚守的女人——我的母亲李莎。”李英男对父母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们之间“无限的恩爱”。
  李英男口中的父亲,就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李立三。李立三原名李隆郅,湖南醴陵人。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1年回国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父亲身上有很多“标签”,但在李英男眼中,父亲是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最早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理想主义,他们的艰苦探索,他们的风风雨雨,他们的千锤百炼。父亲母亲的跨国婚姻,更是历史的波澜壮阔与惊涛骇浪的大画卷里的动人风景。”李英男动情地说。
  “印象中父亲每次回家,推开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妈妈在吗?’然后便开始呼唤母亲的名字……他们之间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这种情感在如今很难得一见了,母亲是父亲最贴心的知己。”
  李英男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原名叫丽萨·基什金娜。到中国后改名李莎,“母亲十四五岁就开始工作了,帮姥姥养家,父亲和母亲相识相恋也历经坎坷,在苏联期间,父亲还曾受到诬陷进过监狱,母亲成了他很重要的精神支撑。所以他们俩有着很强的情感基础。”
  说起父母的往事,李英男的眼中闪烁着光彩。老人脸上满是从容和享受、感激。在济南与山大学子的交流中,她脱口而出的流利俄语,在俄语、西班牙语、中文之间的流利切换,让人心生敬佩。她婉转的交谈中,一段段家国情缘缓缓铺陈。
  在《红莓花儿开》一书中,有一段作家王蒙对李英男的描述,读来让人印象颇为深刻。2007年9月,在俄罗斯“中国年”的一项重要活动上,王蒙邂逅了一位精神奕奕、美丽端庄、大气英气志气焕发的女士,她担负着为一批中国作家充当翻译的工作。“与一般侧耳倾听,拼命捕捉语义、苦思冥想对方语言的对应路径的译员的吃力举止与表情不同,她显得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对于中俄的书籍交流、文学交流、人员交流,她非常享受,有一种自若感。”同行的作家迟子建也表达了对李英男风度风采的赞美。
  “你看这张照片,是我9个月大的时候,照了人生第一张照片,而这张照片背后,还有一个故事。”轻抚老照片,说起往事,李英男滔滔不绝。1943年8月,苏联卫国战争正经历着激战犹酣的阶段,李英男在莫斯科呱呱坠地。
  “有一天我父亲突然间急急忙忙想起来,孩子都这么大了,早就出了百日了,还没给她照相呢,抱起我就去照相馆,到了才发现我的一只小鞋掉在半路上了,所以这张照片上,我有一只脚是光着的。”
  一张李立三、李莎、李英男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里,母亲一脸忧郁。李英男说,1946年父亲回国前,一家三口拍了一张全家福,母亲因为不知道何时能到中国和父亲团聚,倍感惆怅。“从1946年春天开始,妈妈一直在争取到中国和父亲团聚。大概是1946年9月初,哈尔滨来人了,来的是著名的将领罗荣桓和他的夫人。在这之后不久,妈妈就获得批准,带着我坐上了前往哈尔滨的火车。”
父亲母亲的跨国之恋
  回眸岁月峥嵘、浪涛汹涌的20世纪,其历史画面不仅由改变世界的划时代事件所构成,其中也穿插交织着诸多的个人命运和小家故事。一滴水能够反照周围万物。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生活能反映历史的重大转折,成为历史变迁照射下的家庭史诗。
  俄罗斯歌曲《红莓花儿开》讲述的是一个少女的心事。八十多年前,一个俄罗斯姑娘,正如歌中所唱,爱上了一个青年,后来为他告别祖国,为爱情远行。
  1933年初秋的一天,被派到苏联学习的李立三,到在共产国际工作的中国朋友杨松家做客,一个俄罗斯少女敲门走了进来。这个活泼可爱的俄罗斯少女名叫丽萨·基什金娜。“叫我‘丽萨’好了,”少女微笑着说。
  李英男说,第一次见面,母亲说她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他是个话语不多的中国青年。后来,恰逢十月革命纪念日到来,父亲邀请她和很多中国朋友一起欢度节日。在餐桌上,父亲与大家有说有笑,气氛很热烈。母亲虽然不懂中文,但深切地感受到他对周围人的影响力,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不久,他们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李英男一直记得母亲的话:“在我的眼中,立三只是一个诚实可爱的青年。”1936年2月,在莫斯科共产国际“柳克斯”公寓一间13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李立三和丽萨举行了婚礼。婚礼很简单,只有陈云、瞿秋白夫人杨之华和女儿瞿独伊等十几名来宾参加。按照苏联的传统,女人出嫁后改用丈夫的姓氏,“父亲根据母亲的苏联名字‘丽萨’,给她取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李莎。”1943年,她们的大女儿李英男在莫斯科出生了。
  1945年,李立三再次当选中央委员,并于1946年初回到中国。1946年9月,李莎带着李英男,经过十来天的颠簸来到哈尔滨。来到中国后,在李莎的多次要求下,她被安排到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任教。1948年,李立三和李莎的第二个女儿李雅兰出生。在哈尔滨平静生活近三年后,1949年3月,全家迁往北京。
  这是李立三一生中的辉煌时期。李英男收藏着一张珍贵的历史照片:“开国大典,毛泽东主席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父亲就站在毛主席旁边,中间只隔了一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照片中的父亲都被‘截’去了,好在后来还原了历史。”
  2015年,李莎去世,终年101岁。“母亲是中国籍俄罗斯人,著名的俄语教育家。她一生为中俄交流、为中国俄语人才培养倾注了无数心血。”李英男对着一张母亲台灯下伏案写作的照片,轻声回忆着——
  母亲李莎1914年出生于俄罗斯萨拉托夫州,1941毕业于莫斯科外语师范学院。先后在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北京俄语学院、北京外国语学院、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曾任中国俄语教学研究会、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中俄友好协会理事等职,系中国老教授协会名誉理事、全国政协委员。
  “很多人说母亲对于俄语教育的热情、对于俄罗斯文学作品的敏感,让她成为新中国俄语教育当之无愧的奠基人。但她对我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是时代浪潮一次次冲刷之下依旧坚韧而优雅的母亲。”
国际家庭传递世代友好的颂歌
  “我们这个家经常被人们称为国际家庭,这一点不夸张。我父母在苏联结婚,所以是一个跨国婚姻,家庭自然就是国际家庭。”李英男说。“到哈尔滨后我又有了一个妹妹,所以在哈尔滨我们是一家四口的小家庭,但是1949年我们搬到北京后,就从一个小家庭变成了一个大家庭。”
  李英男告诉记者,父亲李立三一生共有过四次婚姻,他的屡次婚变与那个时代的背景和革命家动荡不安的生活相关。第一次婚姻是李立三的父亲亲手包办的,妻子林杏仙为他生下了儿子李人纪,不久便患风瘫去世。第二位妻子叫李一纯,两人共同生活5年后,李一纯离开了李立三,他们生有一子李人俊。李立三的第三位妻子李崇善是李一纯的妹妹,她和李立三生了3个女儿:李竞、李力和谢志佩。李莎是他的第四位妻子。
  “搬到北京初期,除了三姐谢志佩,其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都来到父亲身边,他们都管我妈妈叫李莎妈妈,妈妈待他们非常好。”李英男说。
  随后,李英男的俄罗斯姥姥到了北京,老家湖南的奶奶也到了北京。“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其实分成中俄两个部分:以奶奶为核心的中国圈和以姥姥为核心的俄罗斯圈,围绕着这两位老人形成了既有联系又互不干扰的两个生活圈。到了用餐时间,全家人走到一起,餐厅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桌子,大家围着它坐下,采取分餐的办法吃饭。”
  因为两个老人的习惯截然不同:奶奶爱吃辣椒,姥姥则根本不吃辣;姥姥爱吃奶制品,喝牛奶,奶奶就根本不吃。考虑到这些情况,只能是分开吃,中餐、俄餐分开上桌。
  “可是也有一个奇怪的事情,有一次奶奶看到我姥姥喝咖啡,居然说,她也想尝一尝。尝了一口,奶奶觉得还挺不错的,后来也就跟我姥姥一样,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咖啡,还赞美说,喝了咖啡觉得精神好,一上午都不发困。”李英男笑着说。
  因为母亲李莎一开始不懂中文,也不太了解中国文化,最初产生过一些误解。“比如奶奶坐火车到北京站时,下车时由我堂哥背着,父亲见到奶奶,鞠了一躬,然后过去轻声问候了一下。母亲觉得很奇怪,要是在俄罗斯,多年不见的母子相会,一定会拥抱、亲吻、热烈地聊天。到后来母亲才理解,原来中国人的情感都是深藏在内心的。”
  李英男说,父亲生前很注重子女的学习,一家人在北京团聚后,两个哥哥被父亲送到外国语学校读书,两个姐姐也被送到大连学习。“我和妹妹从小就在苏联大使馆办的学校学习俄语。我们家里经常用俄语交流,收藏了许多俄文书,说我们家是‘俄语教研室’一点也不夸张。”
  受母亲的影响,李英男后来走上了俄语教学之路,成为著名的教授和翻译家,在中俄友好交流中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李英男说,其实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时候在北京上的是苏联学校,说的也都是俄语,“父亲也鼓励我学好俄语,因为觉得既然生活在中国,汉语肯定不是问题。”
  高中时期,李英男是在苏联上学,并且以全优的成绩获得免试进入莫斯科大学的机会,但是她还是选择了回到中国。“所以后来有人问我到底是俄罗斯人还是中国人,我说我是一个有着俄罗斯情结的中国人。”
  回国后,李英男想学中文,就到北大的汉语补习班学习了一年。“那一年对我的影响很大,但也让我明白,中文博大精深,我很难比别人强。”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李英男考上了北外的西班牙语专业。毕业后,因为俄语师资力量匮乏,就教起了俄语。
  1974年,李英男开始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任教,妹妹李雅兰也成了一名大学俄文教师。姐妹俩都有了各自的家庭,而且她们的丈夫都是俄罗斯人。李英男笑着说,“我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乌克兰人,我这个中国婆婆,当得可一点都不轻松啊!我们家一切都是中西合璧的,装修是欧式的,家具是中式的,墙上挂的有油画,也有书法。”在这个国际大家庭里,一家人其乐融融。
  回忆往事,李英男觉得父亲对自己的影响很大,“父亲是我们家的精神核心,我在苏联读完高中决定回国时,就得到了父亲的很大支持。另外父亲的视野也很宽广。小时候我受母亲的影响,喜欢看俄罗斯文学作品,但父亲喜欢哲学,关注国际形势,他也经常跟我分享他对哲学问题和国际形势的看法,这些分享对提升我的思想境界很有帮助。”
  在俄语教学并担任大量口译工作之外,李英男还做了众多翻译工作,把《牡丹亭》翻译成俄语。“这是一次很难忘的经历。当时我知道俄罗斯还没有完整的《牡丹亭》,就决定把这部中国传统经典翻译过去,中国传统的爱情故事很受俄罗斯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