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丰收

甲午海战故地刘公岛沉思

2018-09-28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英租时期海军公所。
  北洋海军时期的刘公岛全貌,其正面为铁码头。
  东泓炮台现状。
  “定远号”铁甲舰。
  签订《马关条约》。
  □傅绍万

  124年前,刘公岛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以甲午海战为转折点的甲午战争,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124年后的今天,刘公岛又牵动了世界的目光。中国确定了经略海洋战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登临刘公岛视察,重申国家复兴的使命。
  夏日晴和,天蓝海碧。我来到刘公岛,寻访当年遗迹、追忆英雄旧事。当年的北洋海军提督署仍在,历经炮火洗礼的旗顶山炮台、东泓炮台和铁码头、石码头仍在。打捞自海洋深处的炮舰残骸,创痕斑斑,触目惊心。山腰间耸立蓝天的北洋海军忠魂碑,密密麻麻,铭刻着数百名英烈的名字,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当年那场海上大战的惨烈。
  掀开刘公岛的一页历史,看到的是一部活生生的甲午战争史,也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代史。

  北洋海军提督署背倚青山,面朝大海,中轴线布局,由照壁、东西辕门、正门和三重庭院组成,画栋雕梁,飞檐翘角,廊庑回环,气势威严。它作为北洋海军的中枢,亲历了当年那段落日辉煌岁月,那段屈辱而又悲壮的历史。
  清朝同治、光绪年间,封建王朝形将就木,国家机器就像一棵病树,根本已死,树干已枯。但是,这棵病树上却长出一簇新枝,开出一朵至美的花朵。经过多年孕育,1888年12月,清政府在北洋水师、福建水师基础上,正式组建北洋海军。至此,中国有了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其实力居亚洲第一,世界前列。观其格局之大,不能不令人对当时的肇兴者产生由衷的钦敬之情。
  那是看世界的眼光:海军议事厅内,展示的是1890年6月一次北洋海军军事会议的场景,一个细节格外引人注目。议事厅正面墙壁上,悬挂着3张地图,分别为世界大洋图、南北洋沿海形势图和大清帝国疆域图。坐在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身旁的,是来自英国的总查琅威理。
  那是顶尖的装备:定远、镇远等七艘主力战舰,购自英德。定远舰是北洋海军的核心和旗舰,人们看到的虽然是复制品,也可让人一睹它当年风采。定远舰的设计,集中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铁甲舰德国“萨克森号”和英国“英弗来息白号”的优点,它有坚硬的铁甲、庞大的身躯,杀伤力巨大的火炮,是当时最先进的铁甲舰,是亚洲第一巨舰,单舰造价约170万两白银。
  那是一流的人才:舰艇管带全部从水师学堂毕业,多数又被公派赴英法等国留学,学成回国后效命北洋海军。还有大量的人才来自英法德美等国。来自英国的琅威理两任总查,将士咸服,那个时期的训练水平也达到巅峰。此外,为北洋海军服务的洋员达到157人,分布在工程、矿务、外交、翻译等岗位。战场上,他们像北洋海军将士一样用命。
  引才的政策之优惠令人惊叹。总查、总教习月薪为755两白银,与提督相同,高出总兵两倍多。洋炮手月薪为300两白银,是中国炮手的18倍。
  大清扬眉吐气,海军将士扬眉吐气。北洋海军舰艇曾经访问朝、日、俄、菲律宾、新加坡等多国,航迹到达北大西洋、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马六甲海峡等,驶入了蓝色文明。海洋雄师对侵略者形成强大威慑力。处理朝鲜事件,逼轧日本代表。访问日本,日本朝野见到庞大而先进的中国军舰,既崇敬又恐惧。
  然而,枯木朽株之上,新枝难荣。这朵美丽的花朵,昙花一现,很快凋零、枯萎了。

  十九、二十世纪,世界正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东亚的中国和它的东邻日本,被西方列强打上家门,签订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知耻而后勇。两国都走上学习西方,变革图强之路。中国为洋务运动,日本为明治维新。前者启动于1861年1月,比后者要早7年多。中日学习的目的、对象相同,学什么、怎么学则大不一样。
  中国那些颇有世界眼光的朝中重臣普遍认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因此,中国学西方,是“中体西用”,师夷之长技,对西方文化,则坚守“严夷夏之辨”的信条,最多让它作为在枝叶上添绿加彩的点缀。北洋海军的诞生,实是洋务运动出现的一时气象。至于政治的清明,则不见一丝一毫转机。
  日本朝野普遍的认识是,日本事事不及人。因此,日本学西方,是“和魂洋才”,改政体,立宪法,设议院,建设现代军队,普及义务教育,官民并举兴实业。“和魂洋才”与“中体西用”的根本区别,表现在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上,不是强调对立、抵制,而是寻求求同、融合。明治维新为日本走向现代化提供了坚实基础。
  历史就是这样巧合。1868年10月12日,日本睦仁天皇举行即位仪式。他颁布诏书:继述列祖之伟业,不问一身艰难辛苦,亲经营四方,安抚汝亿兆,开万里之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这既显示出日本国励志图强、蓬勃向上的国运,又赤裸裸地暴露出其侵略野心。时间前后相隔不远,同治4年(1865年)春,发生罢黜恭亲王事件,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开始大权独揽。进入光绪时期,随着光绪皇帝年龄日增,朝内洋务派、清流派斗得你死我活。光绪帝为清流派绑架,意欲大有作为,实则严重脱离大清现实。倾向于洋务派的慈禧,又是一个不顾国民,只顾自己,爱吃、爱穿、爱玩、爱排场、爱享乐的主儿。接近老年岁月,这种心态更加严重。大清帝国暮气沉沉,加速衰败,北洋海军也难逃宿命。
  日本把争夺制海权作为第一要务。天皇捐款,皇后捐卖首饰,官员减少薪金,全国全民动员,购军舰,强海军。而大清王朝,自北洋海军组建之日起,到甲午海战爆发止,6年中再未增添一舰一炮。1894年3月31日,离甲午战争爆发不到5个月,北洋海军上“海军拟购新式武器折”,希望进口新装一批速射炮。提出考虑经费短缺,可以先买12门,首先装备定远、镇远主力战舰,所需白银34.5万两,不需朝廷拨款,从军费中解决。海军将士望眼欲穿,等来的是朝廷5个字批示:“该衙门知道”。知道了,没表态,等于不让办!
  大清缺钱,但海军军费开支的账单上,却赫然写下1400万两白银的巨额数字。这笔钱,可以再组建两支北洋海军主力舰队。那么,钱到哪里去了?被慈禧太后挪用,建造用于自己享乐的颐和园了。
  更有钱外机关,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公报私仇。与太平天国作战,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丢了定远城,遭曾国藩弹劾,奏章为李鸿章所撰,一剑封喉,狠辣无比,翁同书被发配新疆,郁闷而死,翁、李结下深仇大恨。翁同龢利用手中的权力,动辄对北洋海军掣肘。光绪十七年(1891年)4月,户部上拟筹饷办法一折,奏请停购外洋枪炮船只机器两年。在弹药补充方面,翁同龢对北洋海军也是多方限制。购买炮弹的命令已经签发,却难落实。甲午海战爆发,定远、镇远的十英寸炮弹只有3发,较小口径炮弹短缺。
  海战打响之前,日本舰队首先发现北洋海军,预作战前准备。而北洋海军发现敌舰,晚了半个小时。不是设备出了故障,也不是人的疏忽,原因出在煤上。唐山开平煤矿矿长张翼,擅自将供应北洋舰队的五槽煤换成散碎的八槽煤,拿着优质煤到市场上卖高价去了。八槽煤耗损机器,影响航速,烟尘滚滚,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大怒,张矿长爱搭不理。丁汝昌找大老板李鸿章说理,照样没用。矿山是洋务系列企业之一,张矿长乃李鸿章推荐,但他当年是醇亲王的管家,管了矿,有了钱,贿赂官场,对李鸿章也不放在眼里了。这就是大清的官场!第一流的战舰只好烧着劣质煤,开赴战场。
  甲午战争引燃点起自大清的藩属国朝鲜。朝鲜内乱,请求清政府派兵支援,日本借机大举进兵,占领朝鲜。战争分国外战场、海上战场和陆上战场。朝鲜战场,虽然有左宝贵等将士英勇奋战,但很快败北。海上战场,黄海大战是胜负转折点。陆上战场,表面上看似优势明显,实际上最是不堪一击。甲午之战,一方是蓄谋已久,周密策划,全国动员;一方是仓促应战,被动抵抗,国家无统一动员,地方、陆海无一致协同,开战之始,差不多就是败战之日了。
  海上战场,我们看一下中日海军实力对比:此时,日本海军舰艇7万多吨,主力战舰吨位、马力、航速、火力等主要参数先进。北洋海军舰艇不到5万吨,主要技术参数无优势可言。我们再就参加海战舰艇实力作一对比:此战,日本舰队参战舰艇12艘,北洋海军参战舰艇10艘,日舰吨位比北洋海军多9483吨,航速平均比北洋海军舰艇快0.9海里。日舰拥有速射炮93门,而北洋海军速射炮只有10门(一种说法是无一门速射炮)。从舰艇生产日期看,日本海军主力舰艇多为5年内产品,功能先进,武器装备换代更新,其吉野舰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巡洋舰,马力超过定远、镇远两舰的总和。而北洋海军6年内未添一船一舰,超勇、扬威两舰舰龄已经超过13年,退出了战阵,为参加海战重新披挂出征。舰船、装备老旧,已经成为突出问题了。
  睁眼看世界,世界在变,就要跟着变,跟上变的步伐,走在变的前列。这一条,一时做到了,并不意味着永远做到了。任何自满僵化,等待的只能是被动、落后,屈辱、挨打。
  1894年9月17日12时50分,鸭绿江大东沟附近黄海海面,甲午海战爆发。北洋海军将士在海战中表现出的忠勇、壮烈,让日寇心惊胆寒。但是,两军对垒,实力是基础。在激烈的较量中,两军实力逐步分出高下。战事方酣,胜负未分,关键时刻,北洋海军又突然大难降临:弹药将尽,火力瞬间减弱,这仗还怎么打?还怎么打赢?甲午海战持续5个多小时,北洋海军4舰沉海,损失5位管带,750多名官兵牺牲。日舰队4舰遭受重创,300多人死亡。此役之后,北洋海军海上主动权就丧失了。
  海防坍塌,国门洞开。日军从大连、威海两路突破、登陆。陆战,清军将领愿战、能战者少,避战、撤逃者多。大连失守,旅顺被破,威胁北京;威海卫沦陷,日军5天中扫清陆上障碍,水陆夹攻刘公岛,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清政府被迫走到谈判桌前,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台湾及澎湖列岛被割走,多处内河口岸被迫开放,对日赔款及被日军掠夺物资计3.4亿两白银,相当于日本政府八年半的财政收入。此后,列强纷纷染指瓜分中国,“天朝大国”变为“东亚病夫”,大清王朝这座腐朽的大厦也就面临解体和倾塌了。
  统治者的昏庸、奢靡,官场的腐败、倾轧,付出的代价,是民族的奇耻大辱,是国家栋梁的摧折,是北洋海军健儿的鲜血和宝贵的生命,是沦陷区人民沦为任人宰割的亡国奴!

  甲午风云神州泪,英雄悲歌动地哀!
  甲午海战和刘公岛保卫战,北洋海军将士打得惨烈,打出了民族气节,他们无愧于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超勇、扬威两舰舰毁船沉,将士落水。管带黄建勋、林履中面对获救机会,毅然决然与舰艇同命运,用生命殉国家。经远舰管带林永升被炸身亡,帮带大副顶上管带位置,指挥作战;帮带大副阵亡,帮带二副顶上管带位置,继续指挥作战,直至舰艇沉没。
  邓世昌的英名,已经深深地铭刻在国人心中。海战中,他力图以自杀式的冲锋,扭转战局。“目前日舰至凶者,吉野也,倭舰专恃之。苟沉是船,则我军可以集事!”“全力以赴,撞沉吉野!”这是邓世昌最后吼出的命令。这一惊天泣地的吼声,让大海掀起波涛,让天地发出回响,让一个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赢得恒久的尊敬、尊严!邓世昌壮志未酬,舰艇沉没落水。随从前来相救,他推开生的机会;爱犬大义救主,他与之同沉大海。他决不苟活,他要与舰艇、与战友死在一起。“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魂”!
  作为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在甲午海战中处于一个特殊位置。他的作为令人敬,而他的境遇令人叹,令人悲,也令人愤。
  刘公岛上,北洋海军提督署右首约50米,有座龙王庙,又叫丁公祠,为丁汝昌自殉后,棺柩临时存放处。祠内有碑,书“柔远安迩”四个大字,是光绪十六年当地绅商敬立。提督署右首约百米,是丁汝昌旧居。走进院内,正厅两侧,丁汝昌手植的两株紫藤,枝虬叶茂。左厢房,是当年丁公自殉处,其遗像两侧,是一幅楹联:精忠报国酬壮志,留取雄风育后人。
  北洋海军组建后,丁汝昌一直任海军提督,运筹帷幄,治军有方,深得将士拥戴。黄海大战中,他英勇督战,身负重伤,仍坐在甲板上鼓励官兵战斗。刘公岛保卫战,在外无援军,弹尽粮绝之际,他下令炸沉舰船,自杀殉国。面对日本海军司令和内部动摇分子劝降、胁迫,他严厉痛斥:“汝等可杀我,我必先死,断不能坐睹此事。”
  血染疆场,他可以笑对。但是,和战中所承担的凌辱,和埋在心中的委屈,却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汝昌以负罪至重之身,提战余单疲之舰,责备丛集,计非浪战轻生,不足以赎罪。自顾衰朽,岂惜此躯?”此段心灵自白,可见他生命最后时刻的心迹。战场上,他要听命于李鸿章。中日开战之后,李鸿章命令“保船御敌”,并将舰队巡逻航线限定在鸭绿江口至威海一线。急于求成的光绪帝对此极度不满,8月13日,他责问丁汝昌:巡洋数日,为何未遇日一舰,若再迟疑观望,定当重治其罪。8月14日,丁汝昌率队巡逻,经鹿岛、秦皇岛、大沽口,仍未遇敌。8月26日,光绪帝下诏,以畏敌误机罪名,将其革职,李鸿章力保方罢。黄海大战之后,北洋海军已经无力出战,日舰横行于海面,光绪帝大怒,发旨革去丁汝昌尚书衔,摘去花翎,逮至京师治罪。将士力保,他才得以留任,以待罪之身,忍辱负重,筹划战事,凝聚士气。甲午战后,英魂含冤。朝廷下令,将其尸体运回原籍,不准下葬。棺材上捆铜箍三道,涂上黑漆,并加铁锁,以示戴罪,其亲属也受到牵连。英雄生前,命运多蹇。英雄死后,冤魂也难觅安息之处!
  从丁汝昌身上,让人看到,忍辱负重四个字的深刻内涵、千钧重量。忍辱负重是一种大勇。对于一个人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于一个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忍辱负重之勇,方能立卧薪尝胆之志。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是,战败的责任能让北洋海军将士承担吗?叶祖珪、邱宝仁、萨镇冰等将领,战功累累,海战中表现英勇。战争爆发之前,萨镇冰妻子前来看望。他说,这是什么时候?刘公岛是什么时候?就当我死了。妻子回家后,不久即去世。萨镇冰率众守日岛,10天保卫战,击伤日本海军6艘主力战舰,使日军嚣张气焰大挫。甲午战后,叶祖珪、邱宝仁、萨镇冰俱被因罪革职。这样的朝廷,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出生入死的将士,怎不让人心寒!
  刘公岛上,留下了无数李鸿章的印迹。海军提督署大门楹联为李鸿章所题:万里天风永靖鲸鲵波浪,三山海日照来龙虎云雷。进入大门,正厅楹联也是李鸿章所题,横匾为:威震海疆,左右楹联为:柔远安迩波涛靖,治军爱民域疆宁。从中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心境,他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
  甲午海战,以致于整个甲午战争,李鸿章始终处于舆论中心。这位大清重臣,建淮军,倡洋务,组建北洋海军,外交场上折冲樽俎,一世叱咤风云。甲午战后,却奉慈禧和朝廷之命,签了一个又一个屈辱条约,承担了所有骂名。生命的最后时刻,呕血数升而死,“死后犹双目炯炯”,因为他死不瞑目。
  对李鸿章的功过是非,战前战后,生前身后,昔日今时,一直争议不断,褒贬迥异。丧权辱国的责任,外交政策的得失,战略方针的正误,个人品德的清浊等等,一直处在争论之中,这种争论恐怕还要一直持续下去。在当时,舆论中心的中心,是围绕如何处理中日关系,是主战还是主和。他不主张立即与日本决裂,不主战,而主和,以期保持和平环境,徐图自强。不得不打,也要做好充分备战。但是,光绪皇帝要打,主战派要打,“天朝大国”,怎可以让日本蕞尔小邦嚣张?打,“天朝”才有颜面,喊打,才算葆有民族气节,这是时人共同的心态。但是,国家烂到了何种地步,局势危机到什么程度,大概只有李鸿章这个大清“裱糊匠”最为清楚了。这个王朝,民心丧尽,没有民意支持,更没有任何民众动员能力。这个王朝的军队,陆上不堪一击,海军实力如何,他心中最有数。海军如败,国门洞开,局面就不堪收拾了。何况,东南沿海,列强环伺,北部边疆,沙俄觊觎。中日战端一开,各路强盗都会趁火打劫。
  我们看一看李鸿章战略思考形成的过程。
  1891年5月,李鸿章检阅北洋海军,从大沽口出发,经旅顺、大连湾、威海、胶州湾、青岛、烟台。这次检阅让他信心满满,回京后上奏:综核海军战备,尚能日新月异,目前限于饷力,未能扩充,但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摇之势。
  1894年5月,李鸿章再次检阅海军,心境大变。这次参加检阅的有北洋、南洋、广东水师,他还亲自到英法俄各国舰艇上考察,为舰艇的技术进步所震撼。回京后再上奏折:北洋海军开办以后,迄今未添一船,窃虑后难为继。
  朝廷决定大打以后,他两次上书,分析敌我实力,谋划战略方针。8月14日,他致电总理衙门:“西人签谓我军只八舰为可用,北洋千里全资屏蔽,实未敢轻于一掷,致边畿门户洞开。”8月29日,他再次上书中央,提出今日海军力量,以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尚有余。借机提出他的战略谋划:作猛虎在山之势,不与日本海军作海上会战,以保船御敌为要,采取攻势防御战略,将日本拖入持久战。但皇上不认同,满朝文武不认同,北京城的百姓士子也不认同。破釜沉舟一战,战争结局不出他所料。但是,有一点是他无法预料的:即使战事拖后,你要图强,就能办到吗?这个垂死的王朝,正大步走向坟墓,哪有图强之望?打是灾难,和也是亡国,谁主和还得永留骂名。这是李鸿章最大的悲哀之处,由此,李鸿章成了甲午之役最大的悲剧人物。
  甲午之役让人看到,保持理性是多么重要,真正做到理性又是多么不易!而理性,是建立在对自身实力清醒的认识之上。

  甲午之后,没落的清王朝,始终未醒。戊戌变法,百日而废;1901年后开始的新政,实出于被逼无奈,立宪准备期先10年,后又被迫缩短5年,组织责任内阁,却弄出个不伦不类的皇族内阁,成了王族抓权的手段。这个政权也就彻底失去民心,被国人唾弃,等待着辛亥革命那一声枪响了。
  知识精英是早醒者。1842年,魏源受林则徐之托,编写出50卷本的《海国图志》,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1861年,改良派思想家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一书中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1884年10月,两广总督张树声临死前写下遗折,提出:“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并希望皇帝“采西人之体,以行其用”,此语可谓石破天惊!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倡洋务,康有为、梁启超等倡变法,但他们的眼睛只盯着皇帝,盯着朝廷,“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孙中山等倡共和,倡革命,倡“三民主义”,却因所代表的阶级的局限性,无法发动民众。一部中国史表明,没有民众的发动,任何的变革和革命都无法成功。
  甲午战争,日本唤醒了民众。他们自觉是国的一员,有了一个国的意识。但在中国,只是朝廷的事。当时的中国民众,不知国为谁,军人不知为何而战。冯玉祥回忆录讲到甲午年间一个场景,一支部队准备开往大沽警备,儿子上战场,爷娘奇哭怪嚎,声震云霄,死扯硬拽,不让成行,本是卫国保家,却仿佛赴的是陷人坑,是死地。距离此时1142年前,诗人杜甫写出《兵车行》,诗中有言,“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时光过了千年,民众和国家的关系,竟没有丝毫改变!
  这也许是一个无代表性的事例,却极为典型:甲午海战之后,舰艇修复的快慢决定战斗力的恢复。日本军舰回国,船工日夜奋战,舰艇5天内修复,游弋海面。中国船工却借机要求提高工资,不然就罢工。外人称国人为一盘散沙,并无夸张轻侮。散沙,没有生命,没有细胞的活力,更何谈聚拢成一个强健的肌体!
  作为后来者的共产党人,他们掌握了马列主义,用世界先进的文化唤醒千千万万的民众。走进民众之中,引领民众意愿,凝聚民众共识,激活了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不竭动力。一代一代人接续,向着强国、复兴的目标大步迈进。国民一体,万众一心,元气之源,国运所系。这是历史的昭示,也是现实而永恒的命题。
  大海卷着浪花,撞击着刘公岛,也撞击着人们的心扉。叨叨絮语,昼夜不息,仿佛要人们永远记住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记住那场千年未有的大事变。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也决不能淡忘这段历史。因为它是现实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擦清历史的镜子,才能走好未来的路。
  本版摄影 卢鹏 彭均胜 刘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