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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走过的路,也是人走过的路——

春牧场(56)

2017-12-29 作者: 李娟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 娟
  白皮球总是神奇地出现在各个地方,一会儿孤零零地浮在宽广的沼泽中央,一会儿出现在南面森林尽头悬崖顶部的裂缝里,一会儿又高高挂在门口最高的那棵大松树的枝叶间。但它永远不会丢失,每个欢乐的黄昏里,它从不缺席,准时翻滚在孩子们的身影间。
  别看斯马胡力那么恶劣地对待过白皮球,其实他也喜欢玩球呢,而且投篮投得最准了,为此他相当得意。也不想想,自己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还好意思和杰约得别克那样的小孩打比赛。
  斯马胡力也是个孩子。算起来,连海拉提也是个大孩子呢,十八岁的哈德别克就更别提了。
  在吾塞,如果有这样一个日子,所有孩子都在家,这时哈德别克也来了,那么,这样的一天会热闹得像一只氢气球,在吾塞的所有寂静时光中笔直无阻地浮到最高处。两个小男孩开始玩摔跤,还摔得像模像样。只见两人交叉双脚站立,搂住对方,互相扯住对方背后的裤腰,膝盖微曲,脚趾紧紧地抓地——这些都是严格规定的传统动作。然后斯马胡力一声令下,两人你前我后较量起来。兄弟俩各有输赢,毫不含糊。
  摔跤之后大家又比赛翻跟头、打倒立,不亦乐乎。
  而哈德别克、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三个大男孩也来劲了,回到木屋里掰起手腕来。斯马胡力很倒霉,谁都掰不过,掰一次输一次。每输一次我就敲一下他的头,真没出息,输给海拉提也就罢了,可输给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哈德别克也未免太丢脸了吧。
  斯马胡力当然不服气了,于是三人又出去比赛骑术,拼命强迫马以后腿站立。这回哈德别克就不行了,他又扯又拽,可怜的马,嘴角都被铁嚼子勒破了,始终不能明白哈德别克到底想让它干什么。我一边骂“坏孩子”一边拾树皮打他。后来他们又强迫马倒着走路,更用力地扯着缰绳。马还是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苦恼而不知所措。小孩子们则前前后后帮着吆喝,他们为自己太小了,不能拥有自己的马而流露出无限羡意。
  喧哗的时光渐渐地还是平息下去了,大家满头大汗回到木屋喝茶。男孩子们拣出笑话集磁带,听起录音机来。大家边喝边听边笑。真是奇怪,里面的笑话明明反复听过了无数遍,还能笑得出来。只有玛妮拉不笑,为外婆一直不回家而气愤。这时谁也不敢惹她,但是又因为谁也不理她,令她更愤怒。看上去一触即发的光景,已经拉开了架势打算哭一到两个小时。幸好这时她的困意及时降临,便自怨自艾地偎到斯马胡力的旧外套边躺倒。
  剩下的人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一个挨一个倒下了。等我把茶水撤下,洗完茶碗,转身一看,木榻上已经睡满了。吾塞顿时寂静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火堆。只有录音机里的人兀自卖力地讲着笑话,并自个儿哈哈哈笑个不停。
  但更多的漫长白昼都是寂静的。大家各自出门,深入山林的某一个角落各做各的事——放羊、找牛、赶马、挑水。我干完分配给自己的家务活后,便蜷在毡房里深深地睡一觉。总是这样的:睡之前卡西还在身边走动、说笑,醒来时,林海孤岛更寂静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张望,四面山林也没有一个人。
  我信步进入东面的林子,一路下山。走着走着,突然遇到在沼泽边挑水的吾纳孜艾。天空阴沉,沼泽青翠明朗。吾纳孜艾蹲在水坑边抬起头看我,他的笑容像是圆月平稳地升起在莽林之中。
  吾纳孜艾用水瓢一下一下地舀水。水瓢是海拉提自制的,把一只破旧的军用铝水壶的一面剖开,成为小盆状,再把一根木柄插在壶嘴里——天衣无缝。很快两只小桶都盛满了,吾纳孜艾起身一手一只桶稳当当拎到岸上,挂在扁担两端,向山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