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大众周末

“十几年前,我在艺术追求上很迷茫。书画界的风气被市场所左右。我该画什么,怎么画,如何探索一个适合于我的创作之路?这让我感到焦虑和苦恼。”当他踏遍了茶马古道后体认到,好的艺术作品是在大地上生长来的。现在的他,守住底线,打破束缚,专注于自我内心的画面,正期待着艺术创作下一个全新局面的到来。

舒建新:十年一笔茶马古道

2017-09-15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舒建新(左),山东省青州人,现为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普洱市人民政府文化顾问。
  彝族的火把节(国家美术馆收藏)
■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 本报记者 卞文超
  红彤彤的短袖衫,魁梧的身姿,温厚的笑。初秋的阳光照进传媒大厦,画家舒建新谈起过去的十年,像撬开一饼陈年的普洱古茶。落地窗隔绝了车水马龙的喧嚣,一壶昌泰号老茶缓缓冲泡,隐约的木质醇香,不张扬、有回甘,剔透的颜色折射出时间的味道。
  “从2007知天命之年走进云南,到2017耳顺之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如果上苍能再给我几个十年,我愿把自己最壮美的年华都献给云南。”
  在新书《茶马古道上》自序中,舒建新这样写道。
  他祖籍山东,成长于江南,进京调入中国画研究院,十年后赴云南挂职,从楚雄辗转普洱,又一个十年。空间上大跨度的人生,沉淀在他身上的不是漂泊感,而是待人坦诚、泰然自若的“舒服”之感。恰如那一壶陈年普洱。
  9月15日起,舒建新的画展从济南到青州,从青岛到烟台次第揭幕,铺展开云南风情长卷。这位从山东走出的画家,深深结缘于彩云之南。行走在云贵高原的大山深处,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人,曾经让他流泪,终融会在笔端,挥就一笔苍凉的茶马古道。
忘不了那一声《梅葛》
  仿佛人生的舞台换了一个场景,大幕拉开,新的天地在眼前豁然开朗。在此之前,他是国家画院有名的画家;在那之后,他是西部边陲挂职的副州长。
  2007年7月13日,舒建新受中组部委派来到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那一天正好是他五十岁生日。
  “十几年前,我在艺术追求上很迷茫。书画界的风气被市场所左右。我该画什么,怎么画,如何探索一个适合于我的创作之路?这让我感到焦虑和苦恼。”今天回顾来路,舒建新不讳言当时他所意识到的问题。在文化部组织的一次学习期间,他向一位好友倾诉,好友坦率指出画界创作之弊:缺少生活,内心浮躁。
  在组织的关怀和好友的关心下,舒建新得到了去西部省份挂职的机会。怀着几分迷惘,也抱着一份憧憬,到西部的生活中去,寻找创作的源泉。三千里路赴任,他不是为了当“州官”,而是带着一颗“留下作品”的初心,去完成“丹青云南”主题创作。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唐代画家张璪提出的关于画学的体悟。初到楚雄,满眼的绿意扑来,干净湿润的风吹过来,舒建新被眼前的自然风物所震撼,更被这里的风土人情所深深打动。
  红土高原拥有立体的地理气候,从海拔一两百米的河谷盆地,到七千多米的冰封雪山,几乎涵盖了全国的地形地貌。既有圣洁高寒的梅里雪山,又有热带雨林葱郁的西双版纳,绵延纵横1000公里的广阔空间,生命力磅礴的自然山水画卷冲击着他的视觉,敲击着他的想象力。
  “提到安徽,人们会想到黄山;提到山东,人们会想到泰山和黄河。我要怎样去提炼云南的元素,让人一看画便知,这就是云南?”舒建新说,古人留存的山水画卷中表现过的自然山水,云南都有;没有表现过的雨林雪山,云南也有。面对这样一个自然造化的宝库,舒建新有些踯躅,初到云南,每每提起画笔又不知该从何起稿。
  那就走进山山水水中寻找答案!
  他不习惯官场上逐级陪同考察的惯例,下乡时,只想能拥有自己的自由空间。适逢周末,他总要走进大山深处的村庄,沿着乡间小路一路写生。山乡行车,逢山体塌方堵住了去路,一等就是半天,同行人张罗着打牌,他却轻装简行,背着画具坐上拖拉机,去附近的村子里看一看。
  马游坪村是彝族村,山寨建在向阳的斜坡上,背山面坝,视野开阔,层层方田,直伸河岸。2007年11月,舒建新第一次走进这个海拔2529米的高山凹地。
  从县里到村里18公里的土路,要开两个小时的车,因为路太难走。他用一个画家审美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古老的山寨——村后是山地,草坪和针叶林,村侧有小溪沟,蜿蜒而来的马游河常年清澈,流淌不息,潺潺注入一泡江水,把整个马游彝家平分为二。
  走进方知,深山里的人们过着艰苦的生活。此后,他来过马游坪上百次,一次来一次感动,总忘不了第一次走进村子的场景——宁静的村子欢腾起来,彝族妇女们穿上艳丽绣花衣,男人们戴上缀着七彩飘带的麦秆帽,吹着唢呐,从村口到村委会,迎接远方的客人。
  一位彝族大妈手捧着彝家酒,走到舒建新面前,用彝语开始歌唱,像是在讲述一个悠远绵长的故事。舒建新听不懂,只觉得那曲调那么真实,那么深沉,歌者不是在表演而是倾诉,为什么有那么强的穿透力,不知不觉他竟留下了眼泪。
  彝族大妈叫郭友珍,她唱的是彝族创世史诗《梅葛》。这个山寨宋代建村,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梅葛》叙述彝族祖先开创天地,用双手辟出生活的路。
  这个村庄是舒建新挂职期间的扶贫联系点。“那里的村民不怎么出山,还过着近乎隔绝的生活,他们把最朴实的一面给你。我聆听到了过去不曾知晓底层百姓的心声。每次走到他们中间,我都被他们的热情感动,我的心灵一次次被他们的真诚所洗礼。”
  在楚雄,舒建新分管一方的文化、教育和卫生工作,处理突发事件、应急事务,开展抗震救灾,水旱灾情,每一件都与百姓民生息息相关。2008年汶川大地震,楚雄震感强烈,舒建新奔忙于震区,眼见着大山里百姓人家成残垣断壁,七八百个学生从海拔2400米的学校搬离,集中住在热河谷地,叫他如何不动容。
  挂职楚雄期间,他动员山东青州的家乡父老,无偿援助30万元资金,建起姚安县马游坪梅葛希望小学。他向中央、省级争取了2000多万元扶持资金,倡导并启动“马游坪彝族梅葛文化生态保护区”综合建设项目。
  这笔资金,足够改变一个深山村落的命运。马游坪村的路修好了,村民见识变广了,宝藏就藏在日常生活,他们找到了致富的路。“中国彝族梅葛文化传习所”、“中国彝族刺绣研发中心”、“云南画院马游坪写生基地”陆续挂牌,马游坪成了彝族梅葛文化、刺绣文化的保护传承示范基地,带动起周围多个村庄的发展。
走出茶马古道新韵
  “中得心源”功夫在画外。舒建新说,楚雄挂职的经历,最大的收获就是画外的功夫,思想上、心胸上,对人生追求上的变化,使舒建新的画风由内而外的得到了转变。
  这种由内而外的转变,首先源自生活本身。舒建新说:“我是深入生活的受益者,体会颇深。好的艺术作品是在大地上生长来的。”
  经过艺术上的瓶颈期,对自我的怀疑,“废稿三千”,起笔又揉皱。2009年下半年,在楚雄的一个晚上,舒建新把熟睡的夫人摇醒。“快快,快来看看,看看这是云南的什么地方?是不是你眼里云南的竹,是不是云南才有的景色!”
  热切的画家把妻子带到画室,一丛丛雨林蓬蓬勃勃的竹,从画面中跃然而出,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植被,勾勒出云南特有的山体线条。
  “这是德宏的莫里瀑布一带,这就是原始热带雨林里才有的竹子!哇,这高耸的大山被植物勾勒出来,山石都毛茸茸的,润润的。”夫人揉揉眼睛,一起激动起来。那是凌晨两点半。舒建新画出了心中的竹,不论是叠笔,还是八面出锋,围绕着气势的流向均衡收放。
  从那一丛丛竹开始,舒建新的创作灵感重新迸发。面对大自然,向大自然索取,大自然的灵光点醒了他对云南山水的理解。
  坐在元阳梯田的山顶,他看着天光映照下的梯田变幻无穷;千年古树遮蔽,古茶树高大的身躯沉默着勾勒出茶山;山峦村寨被各种竹木覆盖,山顶盘旋而下的矮茶树连绵成万亩现代茶园……
  “云南的大山和泰山、崂山、黄山不同,完完全全是自然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被各种各样的植物密密地覆盖,大山的线条就是由树来构成的。”舒建新看云南山水,植被毛茸茸的山体不露筋骨,不可能套用古人绘画的程式。
  在无数次对着山水发呆之后,他在皴法上大胆创造,以树为皴,使得树与山石结为一体,顺情顺势让枝干支撑起山石筋骨,茶树丛参差错落、蓊郁挺拔的生命情态,化为整座山峦的变化特征。这一创新的笔法可谓“树皴”,更被业界直接命名为“舒皴”。
  2010年,舒建新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丹青云南 神韵楚雄”大展。多年的写生作品凝结成精品画作,一幅幅作品苍茫不失细腻,大气不乏精致,让画界为之震惊。舒建新的母亲近90岁高龄,看完画展抓着他的手说:“这一次,你努力了,妈妈从这一幅幅画里知道了你的不易。”
  2012年7月13日,北京经历罕见大暴雨。舒建新和妻子在飞机上等候了10个小时,眼见降雨几乎淹没了飞机轱辘,飞机在暴风雨中起飞了。
  “大雨也留不住!”两人感慨,像是一种召唤,或说是命定的缘分,舒建新在55岁的生日那天,重返云南,奔赴新的岗位。一下飞机,春城阳光明媚。舒建新经云南省委批准,挂职普洱市副市长。这次他带着新的艺术命题——茶马古道,创作的切口向历史的纵深处探去。
  “茶马古道”是世界上地势最高的文化传播古道之一。它翻越了云贵高原、青藏高原和喜马拉雅山脉,全长七千多公里,有着重要的历史地位和人文价值。
  这条贯穿大西南的商道,曾留下西南各个民族的脚印。民族人物是茶马古道上的主角。云南有26个世居民族,他们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彝、傣、白族、哈尼、拉牯、佤族、傈僳族……每次走村入寨,他都为浓郁鲜活的民族风情而激动,按耐不住地拿起笔勾画。
  “画人物,形似容易,神似难。彝族的老人,布朗族的少年,现在闭上眼睛,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他们的脸、他们的神情,因为我总是跟他们泡在一起!”舒建新重返云南,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人,看上去不一样了,更熟悉更可亲了。
  几年来,舒建新的足迹踏遍了茶马古道云南沿线,画不尽村村寨寨的民族风情。找出几幅力作的缩影,舒建新一一指着讲述山水中的人:茶马古道上活跃着马帮,这位是“马锅头”,就是马帮的头;这幅是藏传佛教的喇嘛们朝拜,孩童脸上写着懵懂;这幅是彝族的火把节,为了和彝族老乡消除隔阂,那晚我们围着火把,一醉方休……
  他既画山水,也画人物,更画出山水和人物的关系。“山水即人物,人物即山水”,这种结合拓宽了画家对生命的体悟,渗透进他对一方水土一方人带着温度的理解。那些画作带着动感,凝固了一个个瞬间,观者透过画面走进茶马古道,触碰遥远的边陲生活。
  景迈山是茶马古道在云南的起点,也是舒建新挂职普洱的基层联系点。2012年,舒建新重回景迈茶山,芒景村的南康书记热切地感慨重逢,翁基古寨前的老柏树,张开了千年的枝杈欢迎他回来。
  景迈山生活着一个茶的民族——布朗族。布朗族祖先在民族遭受瘟疫时,发现茶叶能消除瘟疫,挽救了整个民族。从此,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开辟一片茶园,每块茶园栽下的第一棵树就叫:阿百腊(布朗语茶魂)。
  舒建新走进景迈山,高大的香樟树、茱萸树像一把把大伞遮护着古老的茶园,晨雾蒸腾在茶树之间,布朗族妇女背着背篓在茶林之中忙碌。早在上千年前,古濮人就耕作在这块土地上,开荒种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精心照料下,才留下了这宝贵财富。他吮吸着茶叶的芳香,脚下沃土松软,一种感动、感激、感怀之情油然而生。
  2015年11月11日,舒建新中国画作品展亮相中国美术馆,名为“丝路丹青·茶马古韵”。观众流连于纵恣苍莽的自然风光,也被山水之间形色各异的人物所吸引。“茶马古道”不仅仅是一条商业通道,更是一条促进民族交流、经济互进的通道,在这条通道上,民族迁徙的走廊和众多民族文化、宗教体系互通交融。舒建新不断深入探索用中国画的表现形式,对茶马古道的文化积淀,山水风貌,民族生活,马帮精神,进行了再认识,创作出了数百幅水墨人物和自然山水的实地写生。
  舒建新自己也没想到,从楚雄开始,在漫长的茶马古道上,他一走竟是十年。通过他的作品,人们更深地感知到茶马古道少数民族今天的生活。他用笔墨语言铺陈了一条新的通道。
守住一份专注和洒脱

  9月8日,在济南传媒大厦四楼宽敞的画室里,舒建新开始一幅大画的创作。
  墙上空白的画纸已铺平,一侧是自己起好的画稿,一侧是元末画家王蒙的《青卞隐居图》。王蒙画这幅画时59岁,盛年力作,意境幽远,技法成熟,山水的形势如游龙上升。舒建新已步入“耳顺”之年,完成了职业生涯中的“规定动作”,他的创作也开启了新的阶段,向着中国传统的更深处追溯。
  “研习古人的山水画,人物与山水融为一体的作品不少。近景、中景、远景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把握得好,山水的皴法与人物造型的线条非常协调。”舒建新解析,古人的山水画是散点透视,人物与山水的位置、画面的布局经营十分讲究。
  舒建新青州的老乡为画展前来拜访,他打开新作的60幅传统山水画,尺幅不大,生动的气韵漫溢开来,古意盎然。
  从自然中索取灵感,向古人求师问道。舒建新的笔墨因追问传统与生活而丰润。创作是孤独的,更是痛苦的。漫步独行于茶马古道上,难免有离群索居之感,他找到了一位穿越时空的同路人。
  那次,他来到澜沧江边一个叫阿禄司的茶马古镇,这个古镇在江边矗立六百年了。走进古镇,方知四百年前地理学家徐霞客,为考察澜沧江流向也曾来到此。
  《徐霞客游记》中这样记述着他的那一天:“蹑冈头,有百家依冈而居,是为阿禄司……是夜为中秋,余先从顺宁买胡饼一圆,怀之为看月具,而月为云掩,竟卧。”
  中秋夜,徐霞客怀揣胡饼,望月而不见。 “缅怀这位老人,曾在孤寂的路途中,遥想着远在江阴故里的亲人。”与古人印心,舒建新触境生情,不禁泪流。
  他在新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我猛然感到其实行走在这条古道上并不孤独,侧耳隐约能听到徐霞客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我与古人同行在古道上,意为用笔墨发掘古道之魂而来,不禁感慨万千……当下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可以让我一天之内跑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但四百年前徐霞客老人,他是用双脚丈量着国土上的江河山川,这种深入生活、脚踏实地的精神,感染激励着我。
  十年来,独自行走在这绵绵古道上,虽有一种离群索居的孤独,但行走在自然山水中,走进当地民族同胞的生活中,追索着留存在古道中的魂魄,当这种魂魄逐渐转化为现代文明对古代文明的思索、探求和对话时,那种孤独便能化为一种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支撑着我在茶马古道上行走、努力、探索、求知、抒写、创作。”
  2017年,60岁的舒建新回顾过去的十年,他完成了一个新的塑造。
  “我在艺术创作上没有太早定型,没有很早地把自己给框住。我老是不断地在否定自己,每年都在寻找新的突破。创新是一个渐变的过程,生活的积淀才是创新的基础。”舒建新说。
  社会进步了,时代变迁了,生活和医疗条件改善,当今的人普遍长寿,确实六七十岁还是年青的。但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自身的规律,视力的退化,体力的衰退,很多时候都在提醒自己人过中年步入老年。
  舒建新有时也会问自己:在知天命之年还能自信地挑战自己,是一种什么精神支撑着我走过这段岁月?肯定地说:是对艺术的真爱、追求,是毅力、信念让我从茶马古道的自然山水和民族风情中走来!
  舒建新在很多地方生活过,体貌特征是北方大汉,味觉记忆是淮扬菜,生活中常伴的是云南普洱茶。哪里是他乡,哪里是故乡,界限已经模糊,唯一确定的归处是艺术。
  “我对生活没什么太高的要求,不追求名牌,不喜欢奢华,很容易满足。现在唯一会让我感到失落或者不爽的是,一张画没画好!”舒建新说。
  舒建新的授业老师缠绵病榻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交代: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有些不够好的作品流进了世间。希望你能做到,一张烂画也不要从自己手里流出去。这是舒建新画每一幅画时,都会铭记的教诲。
  选择了艺术,就专心画画,不流连官场,不注重市场行情。正如同布朗族王子所说的普洱茶真谛,人在草木间,一茶一味,选择对自己胃口的那一味就对了!
  舒建新心无旁骛的创作之路,亦给生命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我熟悉的许多同行兄长很多都已经七八十岁了,可他们却仍然活跃在画坛上。时常在各种信息中看到他们不是到国门之外交流,就是在国内参加各种地方活动,每每见面交谈,大家一致感到,六十岁后的退休生活才是自己的艺术第二春的到来。”
  守住底线,打破束缚,专注于自我内心的画面。舒建新期待着艺术创作下一个全新局面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