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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支笔,行走三晋18年,为千座古代建筑手绘画像

为寂寞消逝的古建定坐标

□本报记者刘一颖

2017-09-02 作者: 刘一颖 报道 来源: 大众日报
  8月28日下午,连达在山西崇善寺门前写生。            (□记者 刘一颖 报道)
  ▲山西省介休市洪山镇石屯村环翠楼
  ▲山西省万荣县东岳庙飞云楼
  ▲山西省介休市宋古乡韩屯村关帝庙
  ▲山西省沁水县嘉峰镇郭北村三槐里王氏宗祠
  连达如约回到了山西。
  8月28日七夕节,下午一点半,刚刚飘过雨的崇善寺在氤氲的雾气中更是肃穆。门口的石狮子颈上扎了红花,寺庙的香火点起,为八天后的盂兰盆节作准备。一阵风过,角铃悠悠,松柏墨绿,一只花猫跃上门楼。
  寺前的小路有些泥泞,几辆车紧挨着停在路旁,连达也挤在其中。在两车之间,不到一平半的空间里,连达撑开折叠椅,摊开画板,开始第三次为崇善寺画像。
  见到连达时,他已经画了两个多小时,中途没喝一口水、吃一口饭,也没去过厕所。画纸上,寺门主体模样已现,他正一边端详西侧的角楼,一边速速地下笔。不时有路人驻足观画,轻言评论。无论褒贬,连达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并不多言。一小时后,连达勾画出寺门上的斑驳水印,在左下角写上“山西省太原市崇善寺山门二〇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十时五十分—十四时三十三分”。
不愿为它们画遗像
  比起闻名于世、游客如织的观光景点,连达更青睐门可罗雀、默默无闻的山间古建。他说,景点有专人照看,可能几十年也不会坍塌,但偏远濒危的古代建筑也许时时会消逝

  连达最近火了。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七天前,连达从家乡大连抵达北京,受中国国际广播电台邀请,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直播,与听众分享手绘山西古代建筑的那些事儿。五天前,他从北京回到山西,签售由清华大学出版社推出的新书《寻访山西古庙》。活动现场,连达用毛笔工整地为慕名而来的古代建筑爱好者题字留念。这是连达出版的第三本书,不一会儿就被抢购一空。“大家喜爱我、支持我,说明对古代建筑和传统文化的关注越来越多,这是一件幸事。”连达欣慰地说。
  1999年,21岁的连达第一次踏上山西这片土地。相关数据统计显示,山西元代以前古代建筑占全国的70%以上,数量冠居全国,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452处,形成了我国建筑史上品质超群、蔚为壮观的标本体系,享有“中国古代文化博物馆”的美誉。现今国内仅存的四座唐代木构建筑,都在山西境内,仅存的四处五代时期木建筑,有三处在山西。在这片近16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山区里,无数造型独特的古代建筑静静地等待连达的到来,等待珍视它们的人小心翼翼地绘出本有的光彩。
  行走三晋18年,连达为1000多座古代建筑画像,积累了千余幅作品。
  其中,最让连达震撼的古代建筑是位于朔州市应县城西北佛宫寺内的释迦塔,即应县木塔。“它的体量、高度、气场和张力令人喟叹,如同一位九百多岁的老人在诉说着一生风雨。”应县木塔被誉为“斗拱博物馆”,塔上有近六十种形态各异、功能有别的斗拱,是国内使用斗拱种类最多,造型设计最精妙的古代建筑。斗拱是木构架建筑结构的重要部件,在横梁和立柱之间挑出以承重,将屋檐的荷载经斗拱传递到立柱。连达绘画时,常常有所取舍,有时加几笔粗线绘出苔痕,有时略一幅对联保留原貌,但他的每一幅作品都会细致描绘出密密麻麻排列的斗拱。“斗拱也写作枓栱、枓拱,是古人劳动智慧的结晶,多么珍贵而精巧的艺术品。”
  比起闻名于世、游客如织的观光景点,连达更青睐门可罗雀、默默无闻的山间古建。他说,景点有专人照看,可能几十年也不会坍塌,但偏远濒危的古代建筑也许时时会消逝,“面对破败的古代建筑,心中会产生一种悲凉之感,我不愿这幅画像是它的遗像”。
  千百年的古代建筑抵过了风霜雨雪的侵蚀,却对盗贼的肆意破坏束手无措。“上次完好无损的唐代佛像,这次去佛像头不见踪影。原本栩栩如生的壁画,现在却碎在了地上。”连达坦言,守护乡村古庙难度确实很大,“年轻人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看顾,他们怎能敌得过身强力壮的盗贼?”
“一次错过也许就是永远失去”
  “也尝试过拍照,但镜头总会收入古代建筑旁边的杂物,比如碎石、杂草。与其大费周章地找角度、修图片,不如自己画,把亲眼所见的美都一一记录下来。”

  连达,生活在大连的黑龙江人,因手绘山西古代建筑走红网络。他的新浪微博账号“走长城画古建的小虎”也因此被喜爱古代建筑的网友寻到,慢慢涨粉,虽然粉丝数量不多,但活跃度很高。每条微博下面,总有不少或是关怀或是称赞的留言。
  说起与古代建筑结缘,源于一次失恋的出走。1999年,被喜欢许久的姑娘拒绝,连达决定出门散散心。第一站,北京。信步走在八达岭长城的连达心中徐徐腾起崇敬之情。忽然,身旁游客的谈话飘入连达耳中,“野长城的美和这里不同”。野长城,是指没有被修葺或者开发的长城,岁月留给它清晰而残忍的痕迹。一路打听,连达终于见到了野长城,厚重的历史沧桑感扑面而来,岁月以原生态的面貌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壮阔、雄伟、苍凉……复杂的思绪充斥在连达胸中。“走在长城之上,才领略到古代建筑的伟大。”
  离开北京,连达抵达山西。晋祠,这片国内现存最早的古典宗祠园林建筑群,拥有三百年以上的建筑98座、塑像110尊、碑刻300块、铸造艺术品37尊。被誉为“晋祠三绝”的周柏唐槐、宋代彩塑和难老泉深深吸引了连达。
  那时的连达不曾想到,这片距离大连一千多公里的地区会成为梦想降落的地方。顺着大西铁路继续向南,连达已记不起究竟是山西哪一处古代建筑拨动了他的心弦,这座木质建筑宝库带给他接二连三的惊喜和冲击。“这么令人震撼的美,我能为它做什么?”连达有点激动,“也尝试过拍照,但镜头总会收入古代建筑旁边的杂物,比如碎石、杂草。与其大费周章地找角度、修图片,不如自己画,把亲眼所见的美都一一记录下来。”于是,毫无美术功底的连达开始了他的绘画之旅。
  晋祠是出现在连达画纸上的第一位主角。“用了一个多小时就画完了。但我觉得很不满意,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连达随手将自己的第一幅作品留在了晋祠的垃圾桶里。那时,他意识到,要将古代建筑的神韵诉诸笔端,离不开专业的绘画学习。
  回到大连家中,连达买来绘画理论、传统建筑等书籍。“小时候学过书法,书画不分家,也会画一点,艺术是相通的。”透视是建筑绘画的关键,在绘画的过程中,连达不断思索尝试,经过四五年的积累,慢慢画出了感觉。“我没有财力和机会进行系统性的绘画学习,只能通过不停地画,寻找出合适的表达方式。”
  “连达的画介于专业制图和写生创作之间,既‘神似’,又‘形似’。看得出来,连达对古代建筑知识了解得很深,他追求的不仅是艺术,还有学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齐东方如是评价。
  流畅清晰的线条,错落有致的布局,每一座古代建筑在连达的笔下都如此干净明了,即使是颓垣断壁、荒草丛生,也没有一丝杂乱。而彼时作画的连达可能正坐在刚刚施过农家肥的菜园旁。他曾在一群坟冢中,心平气和地画着不远处的木庙,庙里还放着几口无人照管的棺材;也曾穿梭在绵延不断的大山中,偶尔闪过的飞鸟带来几声鸣叫,夜晚只能露宿在看得见星星的山丘。
  为了寻访那些被人们遗忘的古代建筑,连达通常背着五十多斤的行李包,走在僻静的山路上。那是一个灰黑色的户外背包,里面塞满画板、画纸、画筒、画笔、铅笔盒、折叠椅、雨伞、矿泉水、太谷饼,立起来有一米多高。连达的铅笔盒是粉色的,上面印着两只卡通熊,边缘的漆早已剥落,“这是5年前在翼城县的一家小店买的”。
  去年9月,连达来到山西腹地介休,想要为洪山镇石屯村源神庙画像。这座源神庙里的物件曾被不法分子盗走,这引起当地部门及村民的高度重视和警觉。当连达背着大包出现在庙门口,打开画板准备作画时,看守的老大爷立即招来村民。没等连达解释,拳头直冲面门而来。“我得忍着啊,不能还手。我是来画画的,不是来打架的。”趁着村民不再动手时,连达联系到一位介休的好友,麻烦他请来村支书,这才得以脱身。
  还有一次,连达去洪洞县画元武楼,一位村民以为他背着包是要踩点偷东西。因为楼里原有很多彩塑,头部都被盗割走了。无论连达如何解释,村民始终不准他进楼,他只能在附近的野地作画。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身边来了两位“护卫”,一人拿着锄头,一人拿着镰刀。“我只能自嘲,这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绘画古代建筑的确是一件诗意之事,只是过程有时并不那么浪漫美好。回想起这些令人生气无奈的事情,连达直言,心里当然会难过,但是,比起看到一座座古代建筑跃然纸上,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现在我不全力画好,在下一个画者到来之前,有些古代建筑可能已经不在了。一次错过也许就是永远失去,它们等了我几百年,快要撑不住了!”
最好的保护是最小干预
  当连达赶到某破庙时,当地“已经开始疯狂地修复了”。“古色古香的立柱非要刷上大红大绿的油漆,就像耄耋老人非要做个拉皮手术,这样的修复意义何在?”

  来山西四十多次,和那么多座古代建筑聊过天,连达对文物保护也有了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本末倒置的修护才是对文物的最大损坏。
  “前几年,我在电视上看到有媒体报道有些地方古代建筑维护不到位,我就暗想,不好!”当连达赶到某破庙时,当地“已经开始疯狂地修复了”。那座庙本无大伤,只是有些倾斜,可当连达再次见到这位“老友”时,古墙被推倒,壁画也已毁坏,这座明代建筑早已面目全非。“建筑的骨架还在,用红砖水泥重新砌墙,瓦都换成了新的,重新再造的修复毁了文物本身的面貌。古色古香的立柱非要刷上大红大绿的油漆,就像耄耋老人非要做个拉皮手术,这样的修复意义何在?”连达回忆说,刚开始画古代建筑时,曾到过汾城镇,那里有一座古老的鼓楼,街边的店铺都是清代的样式,可前年再去,却翻修成一条全新的仿古建筑街。
  古代建筑如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就失去了往昔的神采。玄神楼位于介休市北关顺城街,是三结义庙前的乐楼,又是街心点缀的过街楼,在周围一片平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高大。可连达到达楼前时,场景却不再如照片那般。“楼的周围修建了一个广场,这座二层三檐的楼阁就显得十分矮小,像一个小盆景一样孤零零地立在广场一旁,虽然改善了它的周边环境,但历史的空间感全无。我想,玄神楼可能也有些失落吧。”连达建议,不应把古代建筑当作“稀有物品”,与原生环境割裂开来。“按照观光景点的标准装修,将所有的古代建筑用围墙、铁栏保护起来,并不是可取的保护方式。”连达分析说,“一是有些破庙周围已荒无人烟,不假思索地投资,得不偿失;二是,古代建筑各具特色,相似的外墙,类似的院门,只会消解了古代建筑的个性。”
  连达特地叮嘱记者,不要将采访过程中所提及庙宇的具体位置详细列出,“如果盗贼从我这儿得到信息,破坏了文物,那就犯了大错——我出卖了古代建筑。”这也是连达十分反感网友随手在网上曝光古代建筑照片的原因,“他们自认为是为古代建筑谋福利,吸引公众关注,促使古代建筑获得维护,其实,却为盗贼提供了目标。这是十分不道德的事情。”既然无力保护,那请不要过分曝光。
一处处古代建筑
就是一枚枚历史坐标

  “我现在39岁,人一到了50岁,眼睛开始花了,身体也弱了,承受不了一天十多个小时的绘画。所以,随心所欲画画的时间还有十年,我不知道能否将所有的古代建筑画完。但是只要我还能画,就一直画下去”

  连达与山西“约定”每年来两次,他时常为了寻访一座古庙,行走在荒郊野岭。
  “我现在39岁,人一到了50岁,眼睛开始花了,身体也弱了,承受不了一天十多个小时的绘画。所以,随心所欲画画的时间还有十年,我不知道能否将所有的古代建筑画完。但是只要我还能画,就一直画下去”。七夕第二天,连达将要再次前往佛光寺,“这么神圣的地方值得一去再去”。
  连达家境并不富裕,原本的装潢工作室因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绘画山西古建中,生意也冷清下来。连达和王慧商量,将店面盘给亲戚,转让条件就是雇佣两人为员工,还要允许连达每年请两次假。
  每次长达一个多月的出行,预算都严格控制在4000元至5000元之间,除去往返车票,剩余的经费十分有限。“有10块钱一晚的旅馆,我绝不住30块一晚的。省出一块钱,就意味着多了一瓶矿泉水。许多小旅店的床上落满了土,好像几年都没人住过,我和衣而睡,第二天一早就出门画画去了。”时常饿得肚子直叫,连达才想起吃饭,啃干粮喝凉水是常态。“曾有段时间连续吃了20多天太谷饼,我是真的吃怕了。”可无论遇到多么糟心的事情,连达从没想过放弃。
  这份执着来自对古代建筑的痴迷与热爱,还源于妻子王慧的支持。2001年,比连达小4岁的王慧出现在他的世界。连达不时出走爬长城、画古建,激起了王慧的好奇。在王慧的请求下,连达带她来到长城脚下。在没有“路”的长城上,两人携手穿过悬崖峭壁,一路披荆斩棘,从山海关走到了平谷区,走出了一条爱情路。2007年10月1日,连达和王慧在怀柔区的一段长城上举办婚礼,让长城当证婚人。
  《寻访山西古庙》一书以图文相配的方式,展现了晋东南、晋南地区古代建筑的风采。这次回到山西,连达将继续系统地为晋中地区的古代建筑画像,标清他们的位置与印记。
  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一处处古代建筑就是一枚枚历史坐标,穿过历史沧桑,连接往昔与今朝。栉风沐雨,风餐露宿,连达从不觉得辛苦,他享受着为一座座无言古代建筑画像的过程,也正努力笔绘出一张不断延伸的古代建筑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