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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统中得智慧——

咏而归(13)

2017-08-18 作者: 李敬泽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敬泽

  酒安足辞
  年关上,有朋友打来电话,说:“我这里下着大雪,正喝青稞酒。”
  我说:“我这里备了冰块儿,要喝二锅头。”
  一笑把年拜过。
  北齐时武成帝致书河南王孝瑜:“吾饮汾清二杯,劝汝邺酌两碗。”其时武成在晋阳,孝瑜在河南,千百里之思,遥劝三杯两盏。
  青稞酒正该在雪里喝。青稞本性至寒,青稞酒有冰雪之意,喝下去一道寒光攻心,刀刀见血,血就热了。
  《红楼梦》里贾宝玉大雪天要喝酒,薛宝钗讲了一篇道理,说是酒要温了才好,否则冰凉的酒用肠胃去暖它,怎么禁得住?这说的是南方的老酒,如果是北方的烧酒,那一定温不得,因为烧酒是冰凉的火,冰消了,火也散了,这样的酒还能喝吗?
  冰凉的火,这是青稞酒,也是二锅头、伏特加。和二锅头比起来,青稞与伏特加酒性稍薄,如果加上冰块,它的薄就越见明亮、锐利,森然逼人。有时我也在二锅头里加冰,酒性虽然分薄,但也更狠,像打了赤膊的泼皮光棍。
  然后,就喝醉了。第二天醒来,阳光从窗帘间照到脸上,头脑清新得像一棵雨后绿树,酒精把人洗过一遍,或者蓝色的火把人烧了一遍,这时就想,喝醉了是好的,醉了醒来也是好的。
  醉酒的体验类似于西方人说的“小死”,一种巅峰上的休克。大醉时的大睡是近于无限的黑暗,纯粹、深远、宁静,人无所惧无所喜无所思,人完全化在黑暗里。
  历史上因为醉酒而睡得最长的人大概是东汉的刘玄石,所谓“玄石饮酒,一醉千日”,从棺材里坐起来已是三年后,这其实是死了一回。死像刀,人最大的喜乐都在生命中深藏的那把刀图穷匕见之时,那时,你不是你,你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了,比如醉酒,比如高潮,都是绝对的否定。
  当然,死而复生,醒来时我还是我,这也是喜乐的。
  有一年,也是冬天,和几个朋友在首都剧场旁边的半坡村喝酒。众人皆醉。第二天互通电话,开口都说:“好酒啊,是真的。”
  那一晚半坡村的老板拿出了三瓶简装五粮液,看标签将近十年了,老板自己恐怕也是当它假酒,摆着喝出了好歹概不负责的架势。但那酒真是好啊,勇敢的酒徒们不敢相信在这赝品时代竟中了头彩,直到醉后醒来,头也不疼腿也不软。
  ——这是我衡酒的标准,好酒如北方的雨,云聚了,风起了,雨来了,雨收了,然后就是青天白日,不牵连不黏滞,说白了,就是醒了不头疼。
  在马来亚的婆罗洲,杜松人的酒歌唱道:
  外面池塘是大的,
  我们没有头疼;
  房里池塘是小的,
  而我们得了头疼病。
  这歌唱得有趣,外面池塘里是水,喝了当然不头疼;房里“小”池塘里是酒,就免不了要吃索密痛。
  酒后服用镇痛药伤脑,但让它这么疼下去就会伤心。比如我读李清照的词,发现该女士常喝闷酒:“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一醉醒来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于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如此症状,莫道“非关病酒”,其实就是头疼。
  酒后的头疼是一种重要体验。李清照的词是这么疼着写出来的,古诗文中余痛未消者比比皆是。那与感冒的头疼不同,酒后的疼是废墟,是欲望和悲喜退去后遗留下的坚硬、晦暗的礁石。在这时,疼着的人是处在生命中一个荒凉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