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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统中得智慧——

咏而归9

2017-08-14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李敬泽
  据说大家都羞了:“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我怀疑这是知识分子的谎话,主要是为了吹嘘他们手里的那支笔是多么神奇;笔当然重要,商鞅、李斯、韩非之笔都是寒光闪烁的利器,但是还得有秦始皇把这锐利的笔化成兵马俑的剑,孩子不听话狠狠收拾了一顿,从此他们终于知道活在世上不服老大是不行的。然后到了汉武帝,名为独尊儒术,实则王霸杂用,收拾得更为细致,这帮孩子总算长大了、上道儿了、懂规矩了,被皇上恶骂只知道磕头了,说起春秋,也是一脸的羞涩和悔恨了:小孩子尿炕的事还提它作甚哩?如此岁月安稳,悠悠到了大明朝,皇上是家传的施虐狂,动不动就把大臣拖出去当众打屁屁,你看那些大臣们,他们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隐于屠
  中国古人相信,奇人隐于民间。假如来到两三千年前的中国,你要千万小心,路上这个一脸风霜的老农可能刚刚嘲笑了孔子,或者明天早晨荷锄下地时他就碰上了国王,到中午他已经成为宰相……
  民间的奇人以农夫居多,一室不扫,何以平天下?同样的,种好一亩三分地,料理天下也不难。——这是古人的想法。我们的古人都是诗人,不讲逻辑,善于类比,常常一个筋斗就从小类翻到了大类,这中间已经跳过了千山万水。
  按照这种如诗的智慧,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一个国家和煎小黄鱼同理,那么,政治家不仅可以在农夫中产生,也可以从厨师中产生。在这方面,有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例子:商汤的宰相伊尹本就是掌勺的大师傅。
  总的来说,我觉得那个时代是有趣的——我指的是秦汉之前的时代,那时我们对才能、身份和命运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想象,我们相信奇迹,奇迹也果然发生;到后来,我们渐渐相信刻苦,相信读书和考试,相信循规蹈矩、老奸巨滑地向上爬……
  除了农田、厨房,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常有古代奇人出没,就是肉店。那些提着尖刀的肥胖屠夫,临闹市,据肉案,冷眼看熙熙攘攘、软红十丈,他们心中除了当日的肉价,可能还有某种深黑的冲动。
  《史记》里,春秋战国几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中都有屠夫的身影,著名的刺客聂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信陵君窃符救赵,勇士朱亥一椎砸死大将晋鄙,而朱亥也是“市井鼓刀屠者”。至于不识时务地刺秦的荆轲,当他在燕都鬼混时,一个朋友是搞音乐的高渐离,另一个朋友就是无名的“狗屠”。
  显然,屠夫们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但比起农夫和厨师,他们的机会更近于本行:由屠猪屠狗改为屠人。而且,聂政和朱亥一样,都是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屠为知己者死,没头没脑地就去卖命。
  我反对杀人,但屠夫们的故事里情境的转换令我着迷:血腥的肉店与洁净的殿堂,卑贱的屠夫粗暴地干预了历史,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司马迁对此也很感兴趣,在他的笔下,聂政是个奇人,聂政的命运是令人惊悚的奇迹。他坐在汉朝的书房,恐惧地注视着聂政一步步穿过目瞪口呆的人群,肾上腺素在他的笔下激越地分泌(当然,仅仅是笔下),他看见了历史中那黑暗狂暴的力量,这种力量隐于肉店中、隐于血中,那是与井井有条的农田、厨房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混乱的、非理性的,是本能和毁灭。
  司马迁把它写下,然后,急忙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