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鄅是一个超级小的袖珍国家,治理范围还不及今兰山区的一半大。春秋时期,诸侯争霸,征伐砍杀习以为常。生存在强国夹缝中间的鄅国,自然变成了邻人觊觎的肥肉,时时处在被吞并的险境。如今,最古老临沂城“鄅”和最年轻的临沂城,在两千多年后,“握手言和”。

鄅国:被强邻虎视的“小鲜肉”

2016-04-27 作者: 卢昱 来源: 大众日报
  鄅国故城今貌   卢昱 摄
  凤凰岭东周大墓随葬器物
  凤凰岭东周大墓出土的凤头斤
■ 齐鲁古国历史与传奇③ 
  □ 本报记者 卢昱
    本报通讯员 臧德三

  1982年,在今临沂市河东区凤凰岭发现一座东周大墓。参加考古发掘的专家认为,该墓墓主身份很高,应是春秋晚期鄅[yǔ]国国君。
  令人惊讶的是,出土的编钟工艺精湛,却有被人为毁坏和后来又焊接补铸的痕迹,上面的铭文均被人为锉磨。铜鼎被砍砸和毁坏的痕迹更严重:或缺盖,或足残,或口沿残破,或腹部被砸破,有的鼎足、鼎耳有明显的砍砸和再次焊接补铸的痕迹。
  鄅国“国之重器”的遭遇为何会如此离奇?鄅国何在?这个国家有多大?是如何发展起来,又如何灭亡的?带着以上诸多疑问,4月19日,记者来到临沂市兰山区柳青街道鄅古城村。这片土地的脚下,是鄅国繁华的都城,如今灰飞烟灭,村落也升级成居民小区。
都是“亲耕藉田”惹的祸
  在鄅古城村东的公路旁,竖立着刻有“鄅国古城遗址”文字的石碑。记者看到,石碑正面记载了立碑时间,为山东省人民政府一九九二年六月公布,临沂市人民政府立。
  这块石碑的背面也有一段文字记载:“鄅国,是周代初期(约前11世纪)‘大封诸侯’时的封国之一,距今三千余年的历史。《春秋》昭公十八年有‘邾人入鄅’的记载,该遗址面积约20万平方米,尚存部分城基,采集有龙山文化石斧、黑陶器盖、罐口、周代灰陶罐、汉代铁锛等遗物,在我市历史上是见于文字记载中最早的国家。”
  石碑周围,有一户农舍和一小块麦田,麦苗已开始拔节抽穗。春天总是相似的,在两千多年前,这座城池的主人,因春耕招致亡国之祸,并如泡沫般在大国的竞争中销声匿迹。
  鄅国的建立,要从周武王说起。周武王伐纣灭商,奠定下周朝八百年的基业。他登基后,大封天下八百诸候,开始了中国历史上的封建政治制度。他把天下的土地按照宗室远近,功劳大小,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别封给同姓、功臣和先朝的后裔。让他们在封到的土地上建国,所以叫“封建”。受封的这些人称为诸侯,承担保卫王室、交纳贡赋等义务。
  且说临沂地界,是东夷部落的领地,当时封了一个夏后氏的后代,就是大禹王的后世子孙,国号叫“鄅”。鄅国为妘姓国,妘姓是祝融八姓之一。祝融的后裔分为八姓,即己、董、彭、秃、妘、曹、斟、芈,史称“祝融八姓”。据《说文通训定声》记载,鄅、鄢、路、逼阳等姓,都是古时的妘姓国。
  这个国家的爵位,是四等子爵,国王称作“鄅子”,他没有能力像芈姓那样,建立起雄霸一方的楚国,只能偏安一隅。“鄅”是一个超级小的国家,治理范围还不及今兰山区的一半大,国都设在今临沂城北十五里的鄅古城村。
  春秋时期,各路诸侯都想做大做强,争抢霸主之位,蚕食吞并相邻小国是家常便饭。夹在诸多强国夹缝中间的鄅国,自然变成了被吞并的对象,早晚都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所以,鄅子的日子过得很不舒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失国之虞如芒在背。
  果不其然,这一年鄅子就摊上国难了。鲁昭公十八年(公元前524年),夏历六月,天气炎热,正是农忙季节。自知国家弱小,鄅子不敢养尊处优,冒着酷暑,亲自带人出城督耕。
  鄅子督耕也是遵照国制,彼时从上到下,都在施行。周天子和诸侯拥有大片土地,借助民力耕种,称“藉田”。周天子在藉田上率领群臣百官举行亲耕仪式,诸侯王也要在自己的封国亲耕藉田,以示对农业的重视。临沂地区在周代是农历六月种稻,鄅子出城履行诸侯藉田的传统礼仪和职责,督促水稻种植。
  不料,鄅子带着些许随从一出城,竟引来了一场亡国之祸——邾国的兵马杀进了都城。
  鄅国西邻有一个邾国,虽也是子爵,却比较尚武强悍。邾国有两个城邑——于余丘邑和根牟邑,隔着沂河,紧邻鄅国东北的国土,大小与鄅国相仿。
  于余丘和根牟两个城邑,是邾国在沂河两岸的两块“飞地”,颇有东大门之战略地位,可以抵御来自北方纪国和齐国、东方莒国的侵袭。鲁国也垂涎于这两块土地,早在公元前692年夏,公子庆父就曾帅师伐于余丘。公元前600年,鲁国又攻打邾国,侵占了根牟邑。
都想着发“战争财”
  本来都是小国,理应相安无事,倒霉的鄅国却摊上了好战的邻居。邾国的国君“邾子”狂妄自大,自称庄公。他探知鄅子出城督耕的消息,乘机发动人马偷袭。
  鄅国守城的士兵率先发现敌情。守门将军看到大事不好,用尽力气高喊国君回城,但国君已沉醉在耕田的喜悦之中,全然没有听到城头上的呼喊。邾国军队向城门冲去,守门将军不忍心把国君关在城外,就在他迟疑不定的时候,被邾军先锋官羊罗砍下了首级。
  邾军乘势一拥而上。对战利品的欲望,促使他们攻进鄅国的城内,生擒了鄅子的夫人和女儿,以及宫娥使女,继而强占了鄅国“沂西之田”。
  这次争战中,邾国还掠走鄅国国君亲属和宗庙重器、宫中珍宝等,“尽俘以归”。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如果灭掉某国,就要将该国的重器掠走。这就是被孟子抨击的“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
  抢走鄅国国器之后的邾国人,将编钟上的铭文锉磨,据为己有,实属正常。这也许就是凤凰岭东周大墓中诸多青铜文物被毁坏的缘由。
  拂去出土重鼎上的尘埃,当年的情景依稀可见:鄅子闻警急归,但见城内破瓦颓垣,箱筐遍地,街巷横尸,凄凉满目。他不禁肝肠寸断,仰天长叹道:“罢!罢!我无家可归了,倒不如豁出老命,赶上前去,和妻女老小同作俘虏,死在一起算了!”
  鄅子向西奔走,赶到邾国的都城绎(今山东邹城市东南)。邾国都城北枕峄山,南依廓山,地势开阔,南北高中部低,构筑利用山间高地,具有战略防御特点。在城内中部偏北处有一高地,上面坐落着邾国的宫殿。
  在宫殿里,来自沂水之滨的鄅子向邾子请求开恩。邾子收敛起飞扬跋扈的作派,把鄅夫人归还给他,撵他快走。鄅子哀求将女儿也一同带回。邾子说,妙龄美女留有用场,不准带回。
  鄅子无可奈何,只得领着老妻离开邾国。夫妻二人走一阵、哭一阵,别无出路,只好往南行进,前往住在宋国都城的岳父门上暂时栖身。鄅子的岳父是宋国的大臣向戌,在当时各诸侯国中颇有名气。
  宋国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比小国大,比大国小。宋国是商朝的后代,当初周灭商,周公优待他们,封他们为公爵,而且不用进贡。宋国人一向自称“我们是周朝的客人”,自我感觉超好,自尊心超强。这也解释了为何都是周王室分封的国家,鄅国却只能攀上宋国要臣的亲家。
  向戌一见女儿女婿如此狼狈,大吃一惊。二人跪地哭诉情由,老人听罢,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急忙扶起二人。向戌感慨万端,发了一通议论:“目下诸侯混战,争城之战杀人盈城,争地之战杀人盈野,弄得人民肝脑涂地,血流成河。子失其父,妻丧其夫,何日是了!老夫之所以主张弭兵,就是为了使苍生得安。而穷兵黩武的诸侯,竟不以人命为念,真正可恨!”因此,他更加坚定了对弭兵的主张。
  但向戌转念一想,自己家的事岂能就此罢休,对邾子这样的行径,不能不教训教训他。向戌吩咐已是宋国高级将领的儿子向宁,上朝启奏宋君,请求发兵讨邾。宋公尊重向氏父子,也想找个借口发笔“战争财”,便答应了这一请求。
造化弄人国破灭
  第二年春天,宋公亲自带兵伐邾,包围了邾国的重镇虫邑(今济宁市东)。南有宋兵压境,北有鲁国虎视眈眈,怕遭夹击的邾子慌了手脚,连忙请邻国出面讲和,答应不再攻鄅。宋公借此机会责令邾国全部归还了鄅国的俘虏和财物,一场复仇之战就此结束。
  战火虽灭,鄅国的大鼎、编钟和其他宗庙礼器也陆续被奉还。但邾人出于愤懑,很可能又将部分青铜礼器和编钟进行了砍砸破坏,以至于鄅国后来又进行了再次焊补接铸。
  另据《左传》记载,邾庄公虽吞并了鄅国,但最后也没能得到好下场。先不说后来鄅国被迫割让给了鲁国,到嘴的肥肉拱手让人。邾庄公临死也是非常窝火,他败在自己的洁癖上。
  《左传》原文记载道:“三年春二月辛卯,邾子在门台,临廷。阍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见之,怒。阍曰:夷射姑旋焉。命执之,弗得,滋怒。自投于床,废于炉炭,烂,遂卒。先葬以车五乘,殉五人。庄公卞急而好洁,故及是。”
  大意是二月二十九日,邾庄公在门楼上,下临庭院。守门人用瓶装水洒在庭院里。邾庄公远远看见了,怒火中烧。守门人说:“夷射姑曾在这里小便。”邾庄公命令把夷射姑逮捕起来。没有抓到,更加生气,自己从床上跳下来,摔在炉子里的炭火上,皮肉溃烂,就死了。死后用五辆车陪葬,用五个人殉葬。
  急躁的邾庄公落到这种地步,也是“造化弄人”。
  但造化更是无常,政坛风云变幻。小小的鄅国,终究因国力微弱,难以经受潮起潮落、风雨飘摇的考验。多年以后,向宁在宋国搞政变失败外逃,鄅国从此失去了靠山。邾国趁机再次来犯,一举灭鄅。
  鄅国亡后,鲁国又攻打邾国,邾自不能敌,割鄅国故土沂河以西的田地给鲁国。鲁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年),鲁国派“季孙斯、叔孙州仇帅师城启阳”。
  对此,1916年的《临沂县志》记载道:“哀二年,伐邾,取沂西田,即鄅旧疆。三年,城启阳,明非故国。杜注皆曰开阳县,已混为一。《水经注》不知有鄅,误以开阳当之。《寰宇记》不知今治为开阳,又以鄅当之。鄅在祊北,开阳在南,郦氏魏人,宜知汉故,为可据也。”
  这段一百年前的按语,澄清了临沂历史上鄅国和开阳的关系。《春秋》记载,鲁国派人“城启阳”(汉朝时,因避讳汉景帝刘启,改称“开阳”),即今天的临沂城,而不说是“城鄅”,表明启阳城的建设并非在鄅国故都的基础上。
  杜预注《春秋》把启阳和鄅,都说成开阳县,把两者混为一谈。郦道元著《水经注》时,鄅国灭亡已久,变成了小小的村落,他不知道有鄅故都的存在,错把开阳当鄅都。《寰宇记》的作者,虽然发现了鄅古城,但不知今临沂城就是开阳,又错把鄅都当作开阳。
  其实,鄅国故都在祊河以北,开阳城在祊河以南。郦道元是北魏时人,应该知道汉代的掌故,他其实可以通过实地勘察分清两者区别的,最后只能遗憾地与真相擦肩而过。
殉人手执凤头斤
  古人虽经常将“鄅都”和“开阳”弄混,但开阳的继承者——如今的临沂城,已飞速扩张,有“吞没”鄅国故都之势头。最古老临沂城“鄅”和最年轻的临沂城,在两千多年后,“握手言和”。
  鄅古城这个村名,就是根据这段历史命名的。现在村东鄅林子,据说是鄅王墓地。
  “村里大部分都姓王,是琅琊王氏后人,王羲之的后代,400年前从北边的白沙埠镇迁过来的。竖碑的这块地南北一里多长,地势高,以前就像一道小岭,从祖辈起就叫鄅林子。以前村民翻地经常会翻出陶陶罐罐来。”70岁的村民王学平介绍。
  80岁的原村干部王学章也回忆,前几年修路时曾挖到过几块城砖。大约位置在鄅国古城遗址碑的附近,是当时工人开挖排水沟埋管子时不经意挖出来的,都是大号青砖。“一看就知道年代很久了,有普通农村盖房用砖4块那么大,一块十多斤沉。”
  在王学平的印象中,以前这里有许多坟头,估计不是鄅国古坟,“因为时间太长了,几千年前的坟头怎么可能保留下来。”
  而鄅国的墓地群,为何会隔沂河相望,选址于东南方向25里地外的凤凰岭,是出于风水的考虑,还是与其疆域较小、选择受限,这都有待进一步考察研究。凤凰岭鄅国墓地面积近100平方米,由车马坑、器物坑和墓室三部分组成,其中令考古学者惊奇的是,在墓中还发现殉人14具。
  根据墓葬的形制结构、出土遗物的组合关系、形制特征和纹饰等,负责发掘大墓的专家们推断墓的年代应在春秋晚期。而由凤凰岭东周墓所在地望、埋葬习俗度之,这一人殉墓国属与鄅国有关,是春秋晚期的鄅国的墓葬。
  参加墓葬发掘的研究者进一步推断,该墓墓主身份极高,应是春秋晚期鄅国国君。其中第4号殉人足下出土有一件青铜凤头斤特别引人注目:浮雕凤鸟首,镂空鼠形冠,凤鸟颈部为椭圆形銎,内有残存木柄,鸟尾,斤衔于凤鸟嘴中,刃部圆钝。
  斤是一种古代兵器,也用作象征军事权力的礼器。考古学家认为,凤头斤应是周天子和诸侯王在举行祭祀等重大活动时表演的“大武舞”的道具。“大武舞”是为歌颂武王伐纣伟业所编的舞蹈,西周早期开始出现,东周时日益普及,并有向卿大夫阶层普及的趋势。
  此人身份极有可能是手执凤头斤表演“大武舞”的领舞者。周人表演“大武舞”时使用的干(盾)、戚(斤、斧)两种道具,在全国出土数量极少。凤头斤凤首鸟尾造型的戚类道具,更是不见于商周时期其他大型墓葬中,所以弥足珍贵。
  凤头斤是周文化与东夷文化高度融合的产物,既反映了周人的礼乐文明,也充分体现了东夷人崇拜凤鸟的图腾信仰。
  在凤凰岭鄅国墓中,还出土青铜乐器包括编钟一套计9件,编镈两套计9件等。“春秋战国时期,号称‘礼乐之邦’的宗周大国鲁国,也只在1997年出土石磐1套28件,未见成套铜编钟、铜镈出土”,而鄅作为当时的一个东夷小国,居然出土3套计18件成套青铜乐器,这足以说明东夷鄅国有着发达的礼乐文化和青铜铸造业。
  春秋时期的鄅国虽是东夷小国,但有着发达的经济与文化。其文化面貌以周文化为主,拥有发达的礼乐文明;又保留着东夷文化的一些特色,如凤鸟图腾、人殉等。
  正如研究者王树明先生所说:“凤凰岭东周墓群的发现,为研究临沂一带春秋晚期的历史提供了实物证据。丰富的出土遗物,是研究春秋晚期鲁东南一带先民的物质文化和造型艺术极为珍贵的物质资料,同时反映了临沂地区——春秋时代东夷族聚居地,已有高度的物质文明,并不是愚昧无知的草莽之地。”
  这一观点在1984年8月得到进一步证实。当时,临沂市汤河乡中洽沟村窑厂烧砖用土时,发现了一批青铜器和陶器。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毕经纬认为,从随葬器物来看,临沂中洽沟墓兼有中原和本地特征,但地域特色比较浓厚。临沂中洽沟墓与凤凰岭墓墓向皆向东,皆有腰坑殉狗,器物皆在墓室北部,陶器组合皆为鬲、罐、豆,陶器纹饰也多为绳纹,两墓相同之处颇多。
  “目前一般认为凤凰岭大墓是鄅国墓葬,而且此地距临沂中洽沟最近的古国就是鄅国。所以,中洽沟墓葬应属于鄅国,族属为东夷。”毕经纬解释道。
  中洽沟的三座墓葬,相对年代应是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要比凤凰岭的墓葬早数百年。一前一后的发现,为世人继续解读鄅国历史的延展和变迁,提供了新的素材。城市经过千年变迁,很多往事早已湮没在滚滚尘埃中,期待有更多关于鄅国的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