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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里的全家福

2016-04-09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赵明(右)与穿着彝族传统服装的村民在大凉山里合影。
赵明为大山深处一户人家拍摄的全家福。山民们把家中特殊的“成员”——小羊也拉进镜头。
赵明为山民赵英福和黄招弟夫妇拍摄的婚纱照。
    □ 本报记者 王兆锋 本报通讯员 赵永斌
  (以上图片均由赵明本人提供)
  为了这个听起来有些疯狂的“山村照相馆”计划,90后大学生赵明3年8进大凉山,连续两年在山里过春节,因为每年也只有这几天外出打工的村民才会回家……
  4月7日,从四川省西昌市出发,赵明开始了进入大凉山的行程。他先从西昌坐大巴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面包车到村里,一直到没有路的地方,再下来步行。遇上天气不好,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是家常便饭。经常走山路,他的脚上裂出了大口子。
  眼前这条只有三米宽的公路,从今年春节到现在已经发生了6起车祸,有的车辆直接栽进了旁边的百米悬崖。
  “这趟出门,我可是买了两份保险。”赵明故作轻松地调侃着。虽说这条路他已走过多次,但每次进山仍是心有余悸。
  此次进城办事回来的赵明,今年元宵节刚过便来到大凉山。原计划初六、初七就从山东老家返回凉山,但母亲的气管病一直未愈,他不得不推迟了归期。连续两年,他都是在凉山大山里过的春节。每年也只有这短暂的数天,外出打工的村民才会返回凉山,凑齐一张全家福。
  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只为给凉山村民拍一张完整的全家福。这个听上去有些疯狂的“山村照相馆”计划,正是这个24岁的吉林动画学院传媒学院摄影专业大四学生践行了3年的梦想。
PS过的“全家福”
  他让只在课本上见过北京天安门的孩子们,站在印有天安门的幕布前拍照。“在他们心中,天安门是一个神圣的存在。但事实上,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县城。”

  每到赵明给山民拍全家福的这一天,便是村子里喜庆的日子。只要村干部在广播里一喊,爱美的女人们便换上彝族传统服装,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男人们或骑着马或牵着牛,高高兴兴地聚集在土坯房前。孩子们更是满脸欢笑,又蹦又跳,如过大年般高兴。有的山民甚至会把家里特殊的“成员”——马或者小羊拉进镜头。拍完全家福后,还常有老人特意换上寿衣,希望赵明给他们拍一张“老人像”(遗照)。
  每当这时,赵明就会想起已故的奶奶。出生在高唐县琉璃寺镇小屯村的赵明,和奶奶的感情很深。大一开学第一天,家中传来奶奶去世的噩耗,他哭成泪人。
  “高二时我就开始接触摄影,学摄影那么久,竟没有一张和奶奶的合影,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赵明哽咽着说。这个遗憾扎成的心结,在他的心里久久解不开。
  “绝不能让我的遗憾成为别人的遗憾。”  2013年暑期,赵明第一次来到凉山州雷波县谷米乡小学支教,大凉山的贫穷落后让他震惊。他发现凉山人家里几乎没有照片,更别说全家福。
  “拍张照片,得走七八个小时才能到县城。当地50块钱一张的照片,对山里的村民来说是件极奢侈的事。”赵明说。
  “有一户人家拍了一张全家福,把它装裱在门框上。我一看,才发现这张全家福只有头是真的,其他的背景和服装都是假的。”原来,由于这家人穿的衣服有些脏,照相馆便把他们的头部抠出来,下身PS上华丽的新衣,站在绿树微风的美丽背景前,怪诞而心酸。
  这张PS的照片刺痛了赵明的心,他萌生了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为山民们拍摄全家福的想法。
  为了帮村里的夫妇圆一个浪漫的梦,他特意买了两套婚纱,给村民拍起了婚纱照。结婚52年、年近七旬的赵玉洁老人,拍完婚纱照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穿婚纱,也是最后一次穿婚纱。有这张照片,俺一辈子值啦!”
  他让只在课本上见过北京天安门的孩子们,站在印有天安门的幕布前拍照。“在他们心中,天安门是一个神圣的存在。但事实上,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县城。”很多村民也会来拍照,拿着照片去别村显摆,而别村人甚至看不出真假,以为真的到了北京。
  让赵明印象深刻的是一个9岁的小女孩,她没上学,数数字只能数到50多,中间还数错好多,只会唱一首儿歌《两只老虎》,这些全是上四年级的哥哥教给她的。当小女孩面对镜头说我想上学的时候,取景器后面的赵明,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所拍摄的所有照片中,这张孩子们光着小脚丫、站在天安门幕布前笑得特别灿烂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看着照片,赵明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从2013年暑假开始,赵明8次进山,为500多个贫困家庭拍了1000多张全家福和5000多张照片,免费送出照片6000多张。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照片,温暖了大凉山的多个家庭。
照片里的生老病死
  拍全家福本是件温暖的事,但如影随形的无力感却常常折磨着赵明。一位11岁的小男孩,拍照当晚发病,第二天早上就永远走了,赵明拍的这张全家福,成为其家人最大的安慰

  第一次去凉山拍照时,赵明特地扛来了一台打印机。可到了才发现,这里还没有通电,这让他傻了眼。
  为了让村民尽快拿到照片,赵明先后卖掉两台心爱的相机、一个胶片机,买了一部拍立得,每拍一张照片3块钱的成本,他全部免费送出。
  看到村民们高兴地拿到照片,是赵明最开心的事儿。一次,赵明到田里,给一位正在收萝卜的老乡送照片。这位老乡擦干手上的泥巴,小心地捏着照片的边角,像捧着一件珍宝,高兴的不得了。
  照片拍好后,不少村民会精心装裱起来,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没钱装裱照片的人家,会用布、手帕把照片层层包裹起来,当做珍贵的礼物小心翼翼地保存。
  他在深山里常常一待就是一两个月,时间久了便和山民建立了亲人般的感情。“很多村民在拍照后,硬留我吃饭,杀了小猪和公鸡给我吃,不吃他们不高兴。而他们,平时是很少舍得吃肉的。”赵明说。
  拍全家福本是件温暖的事,但如影随形的无力感却常常折磨着赵明。他曾给一户人家拍了全家福,等他再来时,这家其中的一个孩子已经不在了。他还拍过一个准妈妈,几个月后,当他兴冲冲地再去拍其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张照片时,见到的却是这位伤心的母亲在哭泣,因为她的宝宝已经夭折了。一位11岁的小男孩,拍照当晚发病,第二天早上就永远走了,赵明拍的这张全家福,成为其家人最大的安慰……
  除了面对死亡,还得面对疾病。寒假里在一所学校拍照时,一个女孩子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脸色发黄,口吐白沫,眼里涌出泪水。可能是癫痫病犯了。她手里还紧紧地抱着几本书。“我离她很近,就是不知道怎么帮她,只能看着她掉泪。我去喊老师,老师说是老毛病犯了,用一个碗盛水给孩子喝,这就是所谓的药。我忘不了孩子的眼神,不是敌视,不是生气,而是空洞、麻木和绝望。我什么都帮不了她,想想自己真是无能!”说起此事,赵明的眼睛湿润了。
  在山里感到压抑时,赵明就跑到山顶有信号的地方给父母打电话,他不敢说山里的生活有多苦,只是想听听父母的声音,声音里有家的温暖和气息。打着电话,他往往泪流满面。
除了“照相馆”,还有“电影院”
  拍摄全家福只是赵明计划中的第一步,未来他还想将影像和公益结合在一起,用照片、文字和视频讲述深山里的故事

  “除了给他们拍摄全家福,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赵明说,他翻山越岭进山,还想为山民们送去更多的温暖。
  “看电影喽!”一个夜晚,孩子们兴奋的叫声打破山区夜色的宁静。他们追逐着、嘻笑着,兴高采烈地来到村里的电影演出现场。
  为村民义务放电影是赵明想到的新创意:“凉山村落里刚刚通电,很多孩子和老人还从来没有看过电影。”他说,他要帮这些老人和孩子圆一个电影梦。
  去年12月,赵明带着投影仪和幕布来到大凉山,白天他为村民拍摄全家福,晚上给孩子们播放动画电影。《大圣归来》、《小黄人大眼萌》、《熊出没》……到目前,已放映了30多场。
  没有爆米花和可乐,大山里的乡村电影,让老人和孩子看得津津有味,赵明觉得所有的辛苦都特别值。
  “8次进山为村民拍全家福的经历给我的最大触动是让我懂得了感恩。”赵明说,“与山里的人比,我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我很感恩,很知足,不会去患得患失。”
  赵明的感恩行动,化作志愿服务领域的不断扩展:他借助腾讯乐捐的平台上发起专项募捐,目前已募集善款近10万元,用来改善大凉山孩子的学习环境。
  今年1月8日,2015年度全国大学生主题摄影大赛奖项揭晓,赵明一举夺得一等奖。拍摄全家福只是赵明计划中的第一步,未来他还想将影像和公益结合在一起,用照片、文字和视频讲述深山里的故事。他说要趁年轻再多闯闯,传递正能力,不让青春虚度。“尽管我的公益行动影响微弱,但却用点滴星火照亮大山里村民的生活,仅此一点,我就感觉特别有意义。”
“每次进山都是一次修炼”
  山路陡峭,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每次摔倒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相机,生怕有什么闪失,不能给村民们照相了。”赵明说

  虽然时时牵挂着大凉山的乡亲,但对赵明来说,“每次进山都是一种考验,一次‘修炼’。”
  每次去凉山,赵明从学校所在地长春出发,需要辗转换乘好几趟火车才到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西昌。为了省钱,他都是买硬座票,50多个小时的路程下来,下车时站都站不起来,下了车腿发软,好一阵子才能适应过来。
  然后再踏上进山的路,一不小心就会跌进万丈悬崖。“随着大巴车行进,很多路段被暴雨冲下来的巨石损毁了。对面山上不停有泥石流的轰隆声,当时我的腿都在发软。”回忆起第一次走进大凉山,赵明至今还心有余悸。
  山路陡峭,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每次摔倒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相机,生怕有什么闪失,不能给村民们照相了。” 赵明说。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为了走近路,老乡带着他走一条废弃的、悬空的桥:桥大概宽一米五,木桩全松了,桥下是湍急的河水,令人心惊胆寒。到目的地后,赵明浑身是泥,吓出了一身汗。
  除了行路难,赵明还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一次在火车上,他钱包被偷,身上只剩20多块钱,窘迫的他只好给姐姐打电话求助;山里非常冷,当时只有一双雨鞋的他,脚上最多时穿了7双袜子;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里拍摄,晒黑之后的皮肤经常爆皮,直到一层一层地晒透了才算完;最难熬的是冬天,每天晚上钻进睡袋里冷得瑟瑟发抖,有一次睡在三条板凳搭起来的床上,睡觉时必须把棉服套在头上,保暖内衣的袖子系在一起套在脚上;由于饮水不净,经常拉肚子。没有水洗脸,更别提洗澡了……
  “我以前看对徐本禹的报道,说徐本禹支教时,一次回城里,洗澡洗了一个多小时,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洗这么长时间。现在终于理解了。”赵明说。
  尽管条件非常艰苦,但老乡们的温情让他特别感动和留恋。在大凉山,赵明曾住在一户村医家里。房东夫妇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临走前恋恋不舍地对他说:“还是不要走了,你走了就不好耍了。”
  “很多老乡都认我当‘干儿子’,每当看到他们因为一张照片而全家欢喜的幸福瞬间,都让我感到做这件事很有意义,再难再苦也咬牙坚持下来。”赵明动情地说。
“最珍贵的礼物”
  在山里呆得时间久了,回到城市里,赵明有一种生疏感、恐惧感。面对恐惧,他独特的排遣方式就是去献血,“我已义务献血8次,累计2700毫升……”

  漫漫公益路,赵明走得艰辛但坚定,也带动起不少志愿者的参与热情。但这条路的艰难困苦又让一些人望而却步,令他也有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从开始去凉山起,3年来至少有100多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下次去凉山一定要叫上我。”但最终却没人跟他同行。他听得最多的理由无外乎是:要去考驾照,要去旅游。
  也有人质疑:你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是不是作秀?“就是一些合影,没有多少价值。”就连一些打工回村的山民也在怀疑,拍合影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些,都让赵明在举起相机时更慎重了。
  在山里呆得时间久了,回到城市里,赵明有一种生疏感、恐惧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面对恐惧,他独特的排遣方式就是去献血,“我已义务献血8次,累计2700毫升……”压力大的时候,赵明也会点上一支烟,但他不会抽,点着吧嗒几口就扔了。
  有一位老人,在赵明给她拍照3天后就去世了。为此,赵明就经常到县城冲洗照片,好让山民们尽快看到照片。县城有3家冲洗点,其中2家是同一个老板。得知给山民拍照的事后,老板说赵明是神经病,并借机抬高价格。这让赵明深感无奈。
  尽管如此,他却从未动摇自己的信念。“也许,我拍照,改变不了山里人的生活,改变不了孩子们的命运,但我毕竟给他们带来了欢笑。几年来,我见证了大凉山的太多变化:一些村子从无电到有电,一个又破又烂的学校建起了新校园,学生也吃上了营养餐……就算将来参加工作了,我也要一如既往地关注这里,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但公益的成就,仍抵消不了对家庭、父母的亏欠。
  今年直到大年初二,赵明才从凉山匆匆赶回老家。借着酒,父亲对他说了几句话:“除夕夜你没回家,你妈想你都想哭了!”说完这话,父亲强忍泪水,借故出去洗脸。
  望着日渐苍老的父母,赵明内心阵阵绞痛,暗下决心明年除夕一定回家过年。
  今年赵明就要大学毕业了,他的前途成了父母最挂心的事儿。母亲一直唠叨着让他找份安稳的工作。看着儿子一心扑在大凉山,父亲忧虑地说:搞公益我不反对,但也要先把事业家庭稳定下来,强大自己才能帮助别人。“你的同龄人很多已经娶了媳妇还要了二胎,在家日子过得挺滋润。”
  尽管父母对他的担忧有一定道理,但他始终放不下大凉山淳朴的乡亲们。凉山一对年近八旬的老夫妻的话令他特别感动:“如果你不来给我们拍照,我们的子孙后代就永远看不到我们长什么样了。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本稿亦参考《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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