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我的爷爷萧涤非（生前为山东大学教授、著名古典文学专家、中国文学史家——编者注）去世时，我还不到3岁，他和奶奶都没能看到我长大。但爷爷的老友吴富恒、邓从豪、王承瑞诸先生却替他们看到了。正如古诗云：“白首经纶看娇孙”、“娇孙同慰老心情”。

    1994年6月1 日，我快6 岁了，山大幼儿园在科学会堂举行庆祝“六一”儿童节联欢会。因暑假后要上小学，所以这是我在幼儿园度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 吴富恒教授、邓从豪院士作为山大的前任校长应邀参加了那次活动，散会时正巧在会堂门口邂逅，爸爸赶紧过去握手问候，两位爷爷慈爱地抚摸着我，高兴之余也感慨万分。大概是为了给我的幼儿园生活留下纪念吧，爸爸请求道：“ 和毛毛合个影吧！” 两位爷爷欣然应允，摆好姿势，于是就有了在科学会堂台阶上的这张合影。照片上，吴富恒爷爷慈祥地将手轻放在我的肩头，邓从豪爷爷微笑着和蔼地站在一旁。而我却因为懵懂无知，很不自然地抿起嘴来，拘谨地盯着镜头看。这张照片是我幼儿园生活中最为珍贵的纪念。

    吴富恒先生（ 1911年—2001年），是著名教育家，哈佛大学名誉法学博士，出生在河北滦县一个书香门第。他一直谨守“勤俭正直、事必躬亲”的人生信条。早年在北师大英文系学习，为日后的杰出成就打下坚实基础。抗战八年，他和我的爷爷一样，流离西南，历尽艰辛。虽有远离战乱的机会，但强烈的爱国心促使他毅然回国。吴爷爷任山大校长时，山大教科研范围不断拓展，水准也逐步提高。1978年，他和爷爷等著名学者共同组成了校学术委员会，合力促进优质教学资源的整合优化。爸爸说还是他上中学时，有一次过年去八一礼堂看节目，一下车不知怎么走，就贸然说了一句：“往哪儿走呀？”吴校长在旁边风趣地说：“一直往前走！”这话很有意味，给爸爸留下很深的印象。

    邓从豪先生（ 1921年—1998年），出生在临川县崇岗乡，是爷爷的小同乡，还曾同在南昌中正大学共事。他毕生致力于化学学科的研究。身为农民之子，凭借着那分固有的坚忍和勤苦，一路走进厦门大学，博采众学科精华，可谓通家。巧合的是，他和爷爷一样也曾在解放前遭遇被反动校方无理解聘的困窘。 1948年到山大任教后的数十载，邓爷爷在山大这片沃土上奉献年华、播撒心血，收获了世人瞩目的成就，1993年，毫无争议地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爷爷生前常称赞邓爷爷的人品好、学问好。有一段时间，爷爷曾接连收到美、英等国权威机构约请他收录名人传记的信函，因为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让爸爸去邓爷爷家问问。邓爷爷从书橱里拿出两本厚厚的英文版传记说：“就是这书！是我应他们的要求推荐的。”

    我接触较多的是我国著名物理学家王承瑞先生。2009年3月10日，他老人家不幸逝世，享年86岁。当时我正在北京实习，爸爸在电话里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我很难过。想起今年春节我带着近两年出版的6 本书去拜年，王先生已然住在医院，当知道他曾关爱的萧家父子尚知努力，是很欣慰的。我大概没有辜负他的厚爱。王先生是我家在山大中心校区南院3 号楼的老邻居。在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们一家给了我们父子极大的关爱。王爷爷总是这样嘱咐爸爸：“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们。 毛毛小，你要是放心，就放到我们家。”那时我上幼儿园，爸爸每年都去高考阅卷。有一年暑假，幼儿园因缺经费不再开园，王先生和夫人赵师安奶奶就让我到他们家，和他们的美籍小孙子罗杰一块儿玩。故事讲完了，就让我玩罗杰从美国带来的当时很稀罕的电子游戏机；上衣汗湿了，就给我换上赵奶奶的府绸短袖衫；该吃午饭了，就让我坐下和他们全家一起吃。所以我也就随着喊“爷爷”、“奶奶”了。有一天晚上，爸爸临时有急事去学校，时间长了，我怕极了，竟打开房门，隔着旧式铁棂防盗纱门又哭又喊找爸爸。王家闻声不忍，就让雯雯、珺珺 小姐妹上楼来安慰。爸爸急匆匆赶回时，看见她们正隔着铁棂防盗纱门给我讲故事，惊诧之际，真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难忘的是，后来王家搬走了，可是一天中午，我和爸爸回家，刚到楼前，看见王爷爷拄着拐杖，提着布兜朝我们踽踽走来。王爷爷说：“我来看看你们，送给毛毛一套书，让毛毛好好学习。”说着从布兜里一本一本地把书掏出来递给我们，整整五册全套精装的《少年百科全书》！多么慈爱善良、 可亲可敬的老人啊！他蹒跚地来了又蹒跚而去的瘦高孱弱的身影，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时光荏苒，一晃15年过去了，邓、吴、王几位爷爷都已先后辞世。几位大师虽然“术业有专攻”，但做人有准则，情谊能持久，高风亮节，口碑永存。尤其是关爱后人，彼此默契得不需要什么嘱托。天底下，这种友谊弥足珍贵。白居易诗云：“淡水交情老始知”。也许人到了晚年，历经了太多的风雨坎坷、悲欢离合，才更能体味到那味道如水却回味无尽的君子之交。中华民族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北大费振刚先生曾经借用文天祥《正气歌》中的“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来纪念我爷爷，我想也同样可以用来纪念爷爷的这些老朋友们。并用以自励。

    白居易诗云：“淡水交情老始知”。也许人到了晚年，历经了太多的风雨坎坷、悲欢离合，才更能体味到那味道如水却回味无尽的君子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