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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历史拼图中的吴敬琏

——对话《吴敬琏传》作者吴晓波

  • 日期:20100305
  • 作者:记者 卞文超
  • 来源: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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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报记者 卞文超

  3月3 日中午,吴晓波从杭州飞抵青岛,参加某企业全球经销商年会。从新华社记者,到“蓝狮子”财经图书出版人,从事财经写作 20 余年的吴晓波和国内不少大型企业高管关系熟络。喧哗的年会上,身材瘦长的吴晓波西装革履,目光机敏,保持着文人风度。其间他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最近围绕吴晓波的话题,和经济学家吴敬琏有关。1月24日,吴敬琏80岁寿辰,在随后为吴敬琏举行的“暖寿会”上,吴晓波的新书《吴敬琏传——一个经济学家的肖像》(以下简称《吴敬琏传》)正式面世。“最初带到会上200多本,很快发现不够了。”吴晓波说,之所以赶在这个时间出版,于公于私,都有其迫切的压力。

    吴敬琏还住在50年代的公房里

    吴晓波第一次听吴敬琏的演讲,是十多年前在北京的一次论坛上。登门造访他则是在2007年的6月,吴晓波去位于上海浦东的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拜访吴敬琏,提出为他做一个口述史。“我印象中,他的办公室很小,仅可容三四人周旋。他外表非常温和,但绝不是随和的人。谈及现实及理论问题,十分尖锐,没有任何客套的成分。”

    记:为什么要做吴敬琏的口述史?

    吴:我在中国企业史的研究中发现,吴敬琏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经济学家,在很多重要的争论和转型时刻,我们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和声音。所以,我对他的一生非常好奇。

    我也是想通过对他的研究,梳理近六十年来中国经济理论变革的脉络。事实上,这也是后来创作《吴敬琏传》的内在逻辑。

    记:你和吴敬链有密切的接触。我很好奇,这样一位经济学家过着怎样的生活?

    吴:可以说,吴老没有生活的,个人生活他基本不考虑。在北京,他的寓所在一栋上世纪50年代建的公房里,老苏联式的,在北师大,还是他夫人周南女士分的房子。他的子女没有经商的。前两天,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中方院长张维炯告诉我,吴老将他在中欧讲课的大部分收入捐出来作为奖学金。这件事我从没听他本人提过。

    记:他给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吴:吴敬琏的纯粹让我非常吃惊。 他对名利看得很淡,毕生在思考中国的进步。

    最忧心市场法治化的进展

    2009年8月到 9月,吴敬琏在上海有个集中讲学的档期,他接受在这段时间完成口述史。访谈是在中欧图书馆的一个阅读角进行的,过程由两台摄像机全程记录下来。

    当时正值盛夏,吴敬琏在夫人周南的陪同下准时出现,穿戴整整齐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一讲就是3个多小时(场间休息一刻钟左右)。

    记:这是强度很大、很密集的口述,从中你想要得到什么?

    吴:访谈前,我已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逻辑——我决定把这位经济学家的人生履历与中国近百年来的经济改革思想的衍变史结合起来。在当代中国经济改革史上,吴敬琏几乎参与了建国之后所有重要的经济理论争议。由他的思想演进出发,可以勾勒出中国经济变革理念的大致曲线。特别是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他是多场论战的主角,有些甚至是由他发动和主导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价格双轨制”的讨论他没有参与,当时他在国外。

    记:书中你梳理了 12场论战,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几次?

    吴:有两场。一场是在1990年,吴敬琏坚持市场化改革的取向,在中南海与保守人士多次面对面地辩论,因此被称为“吴市场”,那场争论对中国改革的路径选择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还有一次是在2004年,关于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抉择。 这场争论也非常激烈,而且迄今没有完全的定论,在我看来,对这一主题的讨论以及政策设计,将决定未来十年中国经济的命运。

    记:当前吴敬琏最关心的话题是什么?

    吴:首要的是市场经济法治化的问题。 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感到中国市场化改革的进展已经破题了,但 2003 年以后,法治改革的步伐却缓慢了下来,腐败严重、贫富悬殊以及权贵资本主义等现象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地步。在这些年里,性情温和的吴敬琏表现出了无比勇敢的一面,他坚持不懈地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对种种不正常的景象进行无情的抨击,对中国改革的前途提出自己的担忧和建设性的政策建议。

    “孤独战士”的苦笑

    吴晓波笔下的十余场论战,向读者曝光了若干重大经济决策的内幕。被认为是“高层智囊”的吴敬琏,事实上是“孤独的战士”。

    吴敬琏本人在访谈中多次反对“高层智囊”这样的头衔,也从来不愿意当什么“决策幕僚”或者“国师”。他多次强调,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的经济学家,从学术的角度来分析中国经济,给出政策建议。“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型的学者,这也是他得到尊重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吴晓波说。

    记:随着时代背景的变化,公共视野中吴敬琏的形象也有变化。从最初的先知“吴市场”,到上世纪90年代活跃参与重大决策,再到2000 年以后“一言毁市”遭舆论讨伐,2008年甚至陷入离奇的“间谍门”。

    吴:是的,这很奇怪。他已经是这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了,还要这样去被怀疑,我是有点看不下去。

    在书里我也提到,2005年之后,吴敬琏实际陷入三面夹击、两线作战的窘境中。这些攻击势力,有顽固的“左派”力量,有某些垄断了资源分配大权的“当红新贵”,也有来自民众的反对。他对最后一个群体的声音很在意,因为他的出发点是为他们说话,他觉得自己始终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

    2007年,他在全国两会上关于“春运要不要涨价”、征地拆迁补偿等问题的言论,引来了网民一片骂声。现在网络舆论有一种暴力的倾向,它不去判断发言者的语言环境,不去理解他的全局性考虑,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反对一切既得利益者。吴敬琏的声音娱乐化地出现在媒体上,民众没有耐心聆听“大是大非”。精英的话语权呈现崩塌之势。

    处在漩涡中心的吴敬琏是孤独的。吴老他本人也很困扰,对此无能为力,也只能苦笑。

    记:你在书里试图还原一些事件的真实情况,你怎么看待这些非议的形成?

    吴:我想,其原因大抵有两个。 一是改革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所有的经济形势判断及政策建议都会引起不同的反响;二是利益群体的分野,有些人不能认同吴敬琏所坚持的市场化、法治化的改革主张,希望保持现状或者退回到计划经济的状态中去。吴老最担心民众被操纵,与自己的真正利益背道而驰。我感到吴老他愿意我来出这本书,也是希望有人可以把这些事说说清楚。我觉得不要讲他背后有什么利益集团,老爷子 80多岁了,已名满天下,到这一步名利操纵不了他。

    贵在保持清醒、自由的思考姿态

    在吴晓波眼中,吴敬琏的家族史以及他个人的曲折历程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时代标本”。

    上世纪初,吴敬琏出生于一个改良主义者的世家。他的外叔父参与过保路运动,他的母亲邓季惺和继父陈铭德是著名的民主人士,是解放前最大民营报业集团《新民报》的创办人。吴敬琏在 20岁前,他信仰“科学救国”和“产业救国”; 35岁前,他相信“革命救国”;60岁前他信奉“经济体制救国”;如今他倡导“法治救国”。

    记:翻阅《吴敬琏传》,能够看出作者以传主的个人命运穿插,意在标注一段历史进程。你试图从个人的记忆里挖掘历史,但记忆经常是选择性的。怎样达到真实?

    吴:你说得很对,记忆是选择性的,人们往往倾向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去记忆。之前我曾经写到过,历史不是一条河流,而是几条河流,因而对历史的记录常常是拼图式的。日后大家有可能读到薛暮桥传、朱镕 基回忆录等等。对历史,虽然每个人的讲述都有自己的角度、立场以及陈述逻辑,它们都未必是完全“真实”的,但是只有把各自的“图景”拼接起来,才可能让后人更丰富地了解那些发生过的事实。

    记:对你来说,吴敬琏口述史的记录是一件偶然的工作,还是将要去做一系列经济人物的口述史?

    吴:未来几年是想要系统地做这件事,这是一件抢救性的工作。中国本轮改革才进行了 30多年,但是,由于缺乏预先的准备,没有人士或机构进行有条理的、及时的整理和记录,很多重要事件的还原已是“一地鸡毛”。

    记:吴敬琏对您本人有什么影响?

    吴:吴敬琏对我的影响,除了经济理论方面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独立人格。 你不能指望一位经济学家“永远正确”,也不能苛求他穷尽当代所有的困惑,然而,你却可以期望他始终保持清醒、自由的思考的姿态,这是时代进步的一部分。

    知识分子阶层的整体羸弱和犬儒化,已经成为中国进一步向前变革的一块“ 短板” 。 我们缺乏一代具有独立思考和自由精神的知识分子,缺乏对国家进步的整体的理性化思考。而这正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能够从吴敬琏身上汲取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