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是画家毕生的作业

——回顾史振峰先生的速写教学片段

　　□梁文博

　　师者如光，微以致远。山东美术界有很多良师，传道授业，如甘霖润泽艺坛。本期刊发山东艺术学院教授梁文博回忆恩师史振峰先生速写教学的文章，从中我们可以窥见那一代美术教育家治艺为人的风采。　　　　　　　　　　　　　　——编者

　　史振峰（1933—2022）
　　1957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其后一直在高等院校从事美术教育工作，生前为山东艺术学院教授、山东省文史馆馆员。
　　梁文博
　　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现为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

　　我的老师史振峰先生，于2022年12月29日走完了他89岁的人生历程。史先生不仅是卓有成就的花鸟画家，更是一位在中国人物画教学方面颇有建树的美术教育家。他建立的一整套中国人物画教育体系，是山东艺术学院中国画教学的重要基础，也是我们山东美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在缅怀先生的同时，更要继承和研究先生留下的宝贵遗产，像他那样，为山东的美术教育做出应有的贡献。史振峰先生在教学与创作方面成就显著，在中国人物画教学中的每个环节都有独特建树。我作为他的学生，有幸亲身经历和感受先生在人物速写教学方面的全过程，在这里主要记述他在这方面的成就。
　　史先生的速写教学理论属学院派速写的范畴，是西方的科学造型规律与中国画线条韵味有机结合的产物，即通过在中国画线条的松紧、粗细、快慢、节奏里渗透西方的解剖学、透视学、比例学等知识来实现的。这与那些没有经过学院学习的业余速写高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们的速写固然生动，但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在那潇洒的造型里面总感觉少点什么，其实少的是内在结构，缺的是对人体结构的深入理解。这时学院教育的魅力和贡献就凸现出来了。
　　速写，我们大多数人理解为“快速的描绘”，但史先生对速写却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认为“速写”重在“写”字上。“速”只是一种量化、范围，而“写”才是本质，是心、手、眼合一的一种境界。他认为“速写”比素描难，难就难在它的简练与概括。他曾告诉我们：速写不仅能帮助画家去训练眼、脑、手，以成功捕捉物像的本质特征，同时还赋予画家才情、素养以及绘画性的表现能力。记得上第一堂速写课时，我们大部分同学面对模特束手无策，不知从哪里下笔，史先生亲自示范，边画边讲。他谈道，学什么都要有方法，速写的方法讲究整体观察、局部入手，从一个点开始画，是一个通过线描的穿插变化使画面不断延伸、丰富、完整的过程。看史先生现场写生，可谓是一种艺术享受，一支铅笔在他手里游刃有余，造型松动又不失严谨，线条恣意而不失细腻。他强调，画人物静态速写最好是从五官开始，从眼睛开始，因为那是传神的地方；要以线为主，明暗为辅，执笔手法应如毛笔写字，多用中锋，少用侧锋；要多用软铅(5B，6B最佳)，软铅画出的线比较“毛”，比较厚实，少用硬铅，硬铅画出的线太单薄；铅笔不要削太尖，过尖的铅笔画出的线太具体，在表现时容易被物象的具体结构控制而不能放松。他还说：“要以‘线’的思维模式来看描绘对象，尽量避免受到光影的影响，比如描绘对象有九个层次的灰度，你画两层就足够了，不要用素描的眼睛来画速写。”
　　在教学中，史先生把对人体结构的研究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当时他亲自给我们上艺用人体课，从人体的解剖结构、几何结构、体块的组合到关节连接和肌肉的穿插，讲得非常具体，并要求我们课余时间每天都要临摹伯里曼（美国）《艺用人体解剖》。他说，只有理解了人体内在结构，才能明白外在衣纹与形体的穿插关系，才能让人感觉你画的人的衣服实实在在地“穿”在身上了，而不是浮在表层的线条。有了这个基础，你的速写、造型，才有更多发展空间。
　　史先生在教学中将慢写、速写和默写三个环节有机结合，将静态速写与动态速写有机结合。他认为每个环节要解决不同的矛盾和问题，同时所有环节又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慢写(静态)要解决人物的基本比例和结构关系、人物重心、衣纹处理等因素，一般要用半小时来完成。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可以转为动态速写练习。静态速写练习的时间不必过长，长了就容易养成对时间的依赖，长此以往不容易培养瞬间观察事物的能力。在动态速写中，史先生要求我们必须学会“抓住”和表现“动态线”，一般表现在人体动作中大的体积变化关系上。他强调：首先要抓住表现对象最鲜明的特征；其次从能决定整个动态的部分入手；其三，要大胆落笔，下笔成形，适当运用夸张，如果一根线画不准，可以重画一根。说着，他会幽默地做出一个瞄准动作：“像战士打枪，一枪不准再补一枪。”这是为了避免我们养成在画面上擦擦改改、修修补补的坏习惯。
　　西方绘画作品中，史先生比较推崇德国画家门采尔的速写，他认为门采尔的速写真实而生动，在表现技巧上将古典线描与明暗色调结合，风格平易近人又十分深刻。史先生的许多作品都是在门采尔的速写基础上发展变化的，他把明暗减弱，吸收山水画中斧劈皴法，用皴法代替涂抹，并且借助于毛皮纸的质地，这样既增加了物象的丰富质感又不失厚重感，使作品更接近中国画的水墨韵味，在这方面史先生是有着创新性的贡献的。
　　临摹是速写教学的一个重要环节，史先生对此非常重视。他给我们推荐了许多外国和中国的绘画大家的速写作品，例如鲁本斯、安格尔、谢洛夫、门采尔、叶浅予、黄胄等，并为我们分析名家作品的特点和风格，点出在临摹学习中应注意的问题。他说：临摹一定要学名师佳作，不仅学技法，更多的是体会其大家品格和气象。
　　谈到速写与生活的关系，史先生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速写是画家毕生的作业，特别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物画家，自己的艺术生命应该是与速写连在一起的。记得我们大学三年级时下乡写生，去崂山的一个渔村。史先生现场指导我们画海边渔民补网、养殖的劳动场景。他在组合速写和场景速写课程中对我们提出要求：通过人物组合的速写练习，训练构图能力、培养创作意识，要求人物之间具有某种内在联系、互相呼应，以人物的疏密、聚散、体态、服饰等构成画面关系。
　　关于场景速写训练，我曾记录过史先生的一套完整的讲课笔记：①首先找到明确的趣味中心，无论是人和物，找到最能吸引你的、让你产生绘画欲望的兴趣点。②构图：在动笔前，在构图上有个大体的轮廓，在速写过程中，将对象逐一放入预想的框架中，以达到构图完整、节奏有趣的目的。③以人物为主的场景速写，人物之间需要有一定的联系，一是人物组合的前后大小之间的联系；二是由人物动态、动作所形成的情节性交流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画面。④环境包含对道具和背景的描写，道具不仅起到点缀画面的作用，还能说明环境、时间、地点以及人物的身份，可以填补画面空白，连接人物之间的关系，调节画面的主次、前后、轻重的节奏变化。
　　我在翻阅笔记时，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为我们的速写课提出的明确要求：线条与体面的结合，结构与衣纹的结合，速写与慢写的结合，速写与默写的结合，临摹与写生的结合，课堂与课外的结合。纵观这一点一滴的记录，可以感受到先生为培养人才、为山东的美术教育所作出的奉献，他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令我辈十分敬重和感恩。史先生在美术教育上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人物速写教学只是他在山东艺术学院中国人物画课程教学体系的一部分，这个体系影响和培养了一代代美术学子，为山东的中国画教育作出不可估量的贡献。如今很多画家或许可以不需要画速写，因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助其他手段，但是速写所给予的体验是他法所不能企及的。正像史先生曾经教导我们的：当你拿起速写笔，付出必要的艺术劳动后，你所得到的不仅是活的造型能力、活的艺术形象，还包含一个有创造力、有生机的、鲜活的艺术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