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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疼痛就有多爱

2020-10-18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钟 倩

非常文青
  大多时候,我经历的疼痛是这样的:先是不易察觉的关节僵硬,然后丝丝缕缕的痛感如疾风骤雨般袭来,时缓时急,成势成片,令人猝不及防;很快,疼痛的洪流在身体里肆虐,毫无征兆地就抵达了高峰,整个腿部瞬间就像电流通过一般,肌肉瑟缩,发生痉挛,不能自已。稍后,又一股洪流游窜,就像飓风在体内肆意搜刮,恍若带走一部分血肉,在黑暗的尽头逼出一身冷汗,我如坠深渊,如临大敌,最终动弹不得。
  疼痛过后,一个人看世界的态度也会随之改变。患类风湿二十年,我也疼了二十年。多少次我想到,如果有一天不用吃止疼药了,也不疼了,那该多好啊!可是,一个人如果彻底没了痛感,又该是多么的可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羞于谈论疼痛,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自己有多疼,包括父母。疼痛就像长在我肉体上的重要器官,早已“相看两不厌”,或者说没了脾气。直到最近邂逅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冥冥中她是一个懂我很久的知音。传来她获得诺奖消息的那个晚上,我正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坐卧不宁。疼的因素有很多,节气会疼,雨雪天会疼,感冒会疼,劳累会疼,经期会疼,潮汐变化也会疼,似乎任何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又似乎都不成立。因为类风湿所附带的疼痛,至今世界上没有有效根除办法。这种疼痛让我经常陷入长久思考,关于活着,关于死亡,关于尊严,关于爱与恐惧。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歌被人们称为“疼痛之诗”,比如,“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比如,“生出来,身体便与死亡定了约/从那个时候起,要做的一切都是欺诈。”就像诗句之间藏着一个扳机,直抵我们的心灵深处,发射出令人心头震颤的思考,甚至让人有些眩晕。细读她的诗歌后我才明白,她一定是独自穿越过无数黑暗闸门和疼痛之夜的探索者,仅七年厌食症的治疗过程就是最好明证。当然,更多的是不留痕迹的灵魂独唱,她拒绝留下简历和照片,只说过“我是一个长翼的着迷的人,我被月光照亮的羽毛/是纸。我几乎不曾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生活/我只对天使讲话。多么幸运,我的日子”,“我需要的是寥寥数语/养育,承受,攻击”,这一点与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极为相似。我认为,这是源于她足够自信,她的诗歌是可以当作散文或随笔来读的。她写爱情,“如果你坠入爱情,妹妹说/那就像被闪电击中/她正满怀希望地说着/要引来闪电的眷顾”;她写妹妹去世,“后来我觉得妹妹的身体/是一块磁铁。我能感到它吸着/妈妈的心进入大地/这样它才会生长,给人以尖锐的疼惜;她写父亲临终,“在临死的亢奋中/爸爸已经认不出我/像一个不吃不喝的孩子/他对什么都不在意”;她写祖父,“虽然伟大的灵魂据说是/一颗星,一只火炬/但它更像是一颗钻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能够改变它”;她写身体,“暴力已经改变了我/我的身体已变冷,像清理一空的田地/此刻只有我的心智,谨慎而机警/感觉到它正被检验”;她写大地,“对大地感觉厌倦,这也很自然/若你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连天堂也会厌倦。”她最擅长的剖析就是灵魂,“他们说/人类的灵魂中有一道裂缝/并不是为了完全属于生命/而构造。大地”,“我的灵魂一直那么惶恐,狂暴/原谅它的野蛮吧/仿佛我的手便是灵魂,小心地抚过你”……读格丽克的诗,特别是后期作品,总会让人的心跟着发疼发紧,有种电击般的清醒,然后产生一种被四面八方包围的温暖慰藉。这种力量,或许就是真实,而疼痛,不过是人类活着的最大公约数,是她打开生命之门和灵魂之锁的金色按钮。也可以说,疼痛是疾病,伤口,破碎,也是失败,暴力,无常,恐惧,唯有爱能够治愈,唯有爱能够捍卫疼痛重压之下的最后尊严。看不见的疼痛比疼痛更加令人悲悯,比如死亡,这正是格丽克最深邃最直接的精神探索。
  肉体有多少种样态,就会有多少种疼痛,本质上都是生存的困境——死亡。我由此顿悟,一个人出生的瞬间就开始了死亡,似乎,肉体的疼痛多一些,灵魂的煎熬就会少一些,这是内在的补偿机制。
  我目睹过不同的疼痛瞬间:16岁第一次住院时,我去保健楼看老校长,在电梯口遇见从里面推出来盖着白布的逝者,家属的无声哭泣让我至今无法忘怀;几年前深夜在医院急诊室输液,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位男子阑尾炎发作弓着腰沿着墙根挪动脚步,双手紧紧掐着腹部,走走停停的影子摇曳出扭曲的表情;母亲劳累过度导致腰椎间盘突出,发病时疼得大汗淋漓,甚至喊出声来,好多次夜里醒来看到她坐在床边抹泪,寝食难安。还有一个叫杰杰的十岁男孩,我的病友,每次想到他我都久久不能平静。他的双手肿起来就像猪蹄,且每天早晚经常高烧,他从来没喊过疼,扎针时也不惧怕,但从来不让人摸他的手,总是背在身后面,这是少年保护自己的独特方式。
  疼痛的样子不尽相同,但都是对死亡的一次预演,在不安中触摸到生命的另一种真实。所以,格丽克写道,“要说我没有畏惧/这不真实/我害怕疾病,羞辱/和任何人一样,我有我的梦/但我已学会了隐藏它们/保护自己”,“我们竭尽所能/保护自己/甚至到了否定/清晰性的地步,自我欺骗的/地步。正如在/我提到的那种献祭之中。”保护自己就是爱,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人性根源:活出尊严。
  其实,疼痛就像一根无形的大刺,人自出生起就埋在体内,它有另一个名字:命运。于李白,是仕途不顺,云游四方,炼丹修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对陶渊明,是退而求其次选择归隐,带月荷锄,躬耕田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于苏东坡,是命运多舛,精神超脱,“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而对王维来说是超越肉体,看破红尘,“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可见,古往今来凡是伟大杰出者都能善于化疼痛为力量,在忍辱负重或自嘲自乐中闯出一条宽阔大道。女诗人格丽克拥有精神科医生似的敏锐目光,把心理学作用在文学探索之上,通过生死的细微触角抵达对世界的叩问,所展现出来的高强度语言和变幻多端的文本,本身也是一场偌大的生命试验,给予现代人某种精神参照和心灵确认。
  疼痛的反义词不是忍耐,而是爱。露易丝·格丽克让我重新找回直面疼痛,直面生死的勇气。她对生死的探索固然引人哲思,但她对生活的挚爱同样使人流连,周二买鱼吃,秋天去赶集,类似的书写着实叫人心生欢喜。我最心仪的是这首诗,“每次遛狗,我都能记住一些画面/生长在路边的马薄荷/早春,够追赶小灰鼠……我穿过黑暗,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好像我已是黑暗的一分子/平静地,安宁地,天就破晓了/赶集日,我带着生菜,去集市。”这样的烟火生活,依然是她穿越疼痛后的轻盈,愉悦,以及美,这种美带有人类普遍意义,更加引人心灵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