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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笔

岁月深处的重逢

2020-08-02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吴重生
  庚子小暑过后的第四天,我正在朝阳区大洋路批发市场买果蔬,手机微信发来一组照片,仔细一看,竟然是三十年前一份油印报纸创刊号的照片!这张名为《大溪青年》的油印小报,由我自己当主编,自己写稿,自己刻钢板,自己印刷,发行不过百份,居然有人珍藏至今!
  睹物思人,思的是年少时的自己。今人常说“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在人生的旅途中,都会冷不丁与岁月深处的自己重逢。
  回望自己的人生道路,走走停停,由南而北,由近而远,宛若星空下的赶路人,一直在路上。人生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寻找与自己相遇的过程。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与人和事相遇,其实在这些人和事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人终其一生,都是一个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与“自己”相遇的过程。
  回到家,在阳台上仔细研究这一份三十年前的“报纸”:头版头条是《写在九十年代伊始之际》。为忠实于历史,谨抄录这篇旧作的第一段如下:“冬天的太阳淡淡地从南窗照进来,照在我的身上,使人感受到一丝春的暖意。窗外梧桐树上残留着的几颗果实,在风中颤动着,久久地,久久地,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座宏伟历史的钟摆,随着时间的挪移,敲响了九十年代第一记钟声。”
  ……
  庚子端午那天,有朋友发我三十年前的油印诗集的封面照片,令我不胜感慨,写下感言:“卅一年旧物/一万多日时光/往事堪思量/背负一条运河/湿了梦中江南/当年立志出乡关/如今赤手空拳/初心不改儿时愿/且饮鉴湖水向前”。
  是什么人珍藏着我儿时的记忆?是故乡。故乡的人和事,故乡的山和水,故乡的风俗和历史,组成了一个颠扑不破的“故乡”概念。无论你离家千里万里,故乡永远在那里。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部民国版的旧书:竖排,繁体字。我现在研习书法,认得一些繁体字,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拜这部旧书所赐。前年带家人去台湾旅游,一路上看到商店繁体字招牌,感到分外亲切。在台期间,特意安排半天时间去诚品书店看繁体字书,颇有爱不释手之慨。
  记得小时候,我家后门有一棵泡桐树,每年四五月份会开出一树紫色的花。我常常搬一把小竹椅坐在泡桐树下背书。紫色的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我的身上。泡桐树的身旁,有葡萄架、有石榴树,有小狗、小猫、小鸡、小鸭。童年的记忆是何其深刻!有一天回老家时整理旧书刊,偶然发现这本纸质已发黄发脆的繁体字旧书,记忆的闸门訇然洞开。
  那时刚识字不久,我就捧着这本繁体版的旧书,到村口水渠旁的梨树下晨读。每年三四月份,水渠旁的四五株梨树满树都是梨花,花瓣是纯白色的,花药则为紫红色,开得极为喧闹。以至于长大之后,外出碰见有梨花盛开的地方,都认作是自己的故乡。
  在岁月深处的重逢,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江浙人对孩子的生日特别重视。我也养成了每年生日写一篇随笔的习惯。生日是总结过去一年和展望未来一年最好的时间节点。“重生重生”,有人问我,“你是重阳节生的吗?”其实我出生于粽叶飘香的季节,用母亲的话来说,是屋后石榴花开得正红火的时候。
  南方人过端午节,包粽子和煮鸡蛋是必不可少的。在我看来,包粽子更像是一种生活的仪式感。你看那一大一小的两片粽叶,仿佛还透着来自大自然的馨香。你将大的那一片粽叶折出一角,再在折好的角筒上放入一点已浸泡好的糯米,塞上猪肉或板栗、豆沙等,用糯米捂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将两片粽叶交替包裹,最后用粽绳将裹上了粽叶的糯米团“五花大绑”,放入蒸笼里蒸煮,“粽子”便大功告成了。
  敲鸡蛋是旧时江南端午节孩童之间的一种游戏:将没有敲开鸡蛋壳但已煮熟的鸡蛋带到学校,在课间休息时,从书包里掏出来,跟同学的蛋互相敲击,被击碎的一方为输。赌注即为对方手中的鸡蛋。
  我每每是这种游戏的赢家。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子弹”比同学多,因为我是端午节后一天出生的,母亲总是给我煮双倍的蛋,在我去上学之前把“生日蛋”和“端午蛋”一起装进了我的书包。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已摸索出一种门道:鸡蛋在沸水中煮时,蛋清会在蛋壳内流动,形成“一边虚、一边实”的现象。拿自己“实”的一边去敲打别人“虚”的一边,自然是百战百胜。
  如今我们住在北京城里,民俗意义上的端午节只能靠想象了。因为受疫情的影响,小女在杭州城西的家中,专心做作业、写论文,而我和妻子则滞留北京。端午那天,我特意给女儿打电话,叮嘱她别忘了吃粽子。她满口答应,但在我的心里,终归是有遗憾的。
  或许,人生就是一种不断的别离和重逢,就是在收获欣喜的同时,也收获遗憾的过程。
  小时候,十岁的我和八岁的妹妹徒步二十多里山路翻越浙江浦江和兰溪交界的山岭到兰溪孙下坞姑妈家拜年,兰溪姑妈总是远远地站在山岭上的村口迎接我们,扯开喉咙,用兰溪话高喊我的名字。她总是把“重生——”念成“更生——”。我曾经试图纠正她的发音,但她依然故我。姑妈没什么文化,估计当年在生产大队广播喇叭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话听得多了。
  兰溪姑妈的无意之错,冥冥之中,对我也是一种激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对我而言,是字字珠玑,奉之为人生箴言。
  今年疫情期间,“老树画画”刘树勇老师为我即将出版的诗集和散文集精心绘制了扉页插图。他在看了书稿之后,感慨地说:“我发现你过去的经验,乡土的经验,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越来越清晰,跟你现在的工作、生活方式,审美判断,价值判断,形成了你的底色。这种底色成为你强大的精神文化背景,你的背景就是你的故乡,你的生活阅历。你站着,身后是无尽的山峦。成为你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当你往前走去,心里很踏实,因为你是一个有故乡的人,你的底色给了你强大的支撑。”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苏轼词曰:“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看来,“此心安处”不仅仅是一个地域的概念,更是一种心情,一种心境。
  记得自己来时的路,记得自己因何而来,走好人生的每一步。当你与岁月深处的“自己”重逢时,可以对弈品茗,可以对月小酌。希望我们每一个“过来人”都能够感谢当年那个青涩的自己:“我的年华没有虚度,我的理想已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