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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讲坛

让匆忙变得缓慢

2020-08-02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张 炜
  苏东坡常常苦恼于无法长时间经营一间居所、一项事业,不得不努力地适应马不停蹄的生活,从长计议。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在匆匆行旅中停留下来,以便有所领略,得以喘息。
  这也是让生活的褶皱得以伸理的一种方法,让匆忙变得缓慢。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他由黄州去汝州赴任的过程,不长的一段旅途竟然走了将近一年,这有点不可思议。他一边行走一边访问山水和友人,倒也适意。这在他来说其实是常有的情形,已经成为个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行进节奏。这在今天的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既过于拖沓又为规矩所不允。
  除去其他不论,现代人对如此缓慢的行旅是不能忍受的,有了快船、飞机和高铁之后,我们对速度的焦虑不是减轻,而是愈来愈重。如果从甲地到乙地超过了五六个小时,对人的耐心就是一场考验,这不仅是对躯体的折磨,还有内心的烦躁。今天的人恨不得发明一种魔法,把两地之间的所有实在都抽个干净,让其变为真空,然后可以心到身到。好像一切真实的存在与过程都是多余的,只有起点与终点对接的那一瞬才有意义,才和生活发生关系。有时候我们真的喜欢和依赖虚拟,用它取代真实和混淆真实。除了组团参加所谓的旅游,我们对于大自然、对于瑰丽的山水,基本上是无所谓的,无视其存在。
  那些能够忘情于山水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可惜这种自然属性并不属于现代人。在一个数字和光纤时代,我们正在让匆忙变得更加匆忙,而且还要一再地提速。人类经过千百年的进化和演变,关于缓慢的享受以及需求已经消失,好像所谓的进步只意味着提速,再无其他。
  今天,还有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们还将不断地加速。数字时代的速度、光的速度、光纤传输的速度,一切远未满足,还需要更快。我们节省了大量时间,却也由此而浪费了更多的时间,因为生活中的各种烦琐正在加速围拢,迅速地将人淹没。我们发现自己正在陷入信息的灭顶之灾,不得不发出呼唤:让我们慢下来、再慢下来。
  放慢步履,求得喘息,已成为心底的呼唤。这是生命的觉醒。可惜人类既已上路,就要跟随速度,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我们在不断提速中安身立命,已经是身不由己。按照天体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说法,速度会使时空改变,这种深奥晦涩的学说到底在讲什么,大多数人当然是隔膜的。我们只不过凭感受知道,现代人的“一天”是那样短促,“一年”就像三四个月。可是我们用来计量时间的工具即钟表却一直未变,刻度依旧,分秒不差。原来速度对时间与空间的作用,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所能察觉的,就连最现代的计量工具也无能为力。我们使用的只是“人”的工具,而不是上苍的。
  苏东坡当年这样对待速度:放大局部和细节,以抵抗时空的变形和扭曲。原来速度的提升从北宋甚至更早就发生了,它一直是这样。宇宙间、冥冥中,一直都在做这种提速的奇怪游戏,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对于速度的焦渴是十分怪异的。我们在默许中不停地追赶、喘息,却以这种提升速度的技能为荣。实际上我们投入的是一个被速度改变的时空,是一场人类的悲剧。抵抗这悲剧的,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绝妙的方法,即诗人苏东坡的方法。这是他以自己过人的聪慧、于悲苦的逼迫中晓悟和发明的,是对我们现代人的重要贡献之一。因为命运让他一生都处在急急奔赴的途中,不得安歇,不得休养生息。他一生几乎没有一个稍长一点的居住地,自离开家乡故土的那一天,就变成了一只“不系之舟”。舟的那一端看起来由朝廷牵拉,实际上是一只更神秘的手在揪紧。当命运之舟在人生的茫海上漂游,在无方向无始终的徘徊中辗转,苏东坡最初误以为自己是一只少有束缚的闲荡之舟。这是一种误解。在偶然的时刻,在被强力调转方向的时候,诗人才知道自己是一场妄测。他极端执拗,渴望自由,希望至少能够稍稍耽搁一下,以获得一点点所谓的慢生活。苏东坡甚至研究养生,还在下半生继续父亲苏洵中断的工作,开始了“三大著述”。他千方百计地让这只急速旋转的小舟稍稍停留。他对局部和细节的兴趣越来越浓烈,而且心力专注,行动快捷,每到一地或细细考察,或赶紧做事。比如他任登州太守不过区区五日,加上耽搁也不过半月左右,竟然一口气做了那么多大事,还一饱眼福,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海市蜃楼”。在黄州,他多次游荡于寺院。定惠院东边的小山上有一株特别繁茂的海棠,每年海棠盛开的时候,他必要携客置酒到此畅饮,曾经五醉其下。在这段日子里,作为一名被管制的官吏,基本上没有什么政事,好像极为无聊寂寞。但由于没有公事缠身,又可以活出另一种自在、充实和饱满。他饱赏自然风光,在夜晚也兴致不减。“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高谈破巨浪,飞屦轻重阜。去人曾几何,绝壁寒溪吼。”(《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也就在这期间,他划船江上,夜游赤壁,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前后《赤壁赋》。这样的不幸落寂之期,我们却能看到一个兴致勃勃的人,一个诗兴大发的人。这种情形诗人一直保持到最后,哪怕是暮年流放岭南,也依然如此。“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慈湖夹阻风五首·二》)
  我们可以想象遥远的北宋,在催促和胁迫之下,苏东坡这样一个戴罪之身究竟如何应对。他在冷寂的时候仍然被监视和管辖,许多时候拥有的自由实在不多,可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从容一些,享受时光。苏东坡用非常具体的欣悦与之抵抗,一壶酒、一块饼、几个黄柑、数枝梅花、一座山、一个村落、一位访友,甚至是一条狗、一个生灵,都会打破寂寥和禁锢。他发现时间可以在某些物体上凝固,变得宽裕和慷慨。就这样,他才没有成为一个悲悲戚戚的生命,没有在黑暗中窒息。世俗人生往往变为一场追逐:身体向前急赶,身后紧随威逼,就在这前后夹击和围追堵截中直到终了。我们能够抓住的似乎不是时间,而是飘动摇荡的某种颗粒。如果时间是水流,那么这当中会有一些硬屑,可以被我们过滤和抓住。如果让自己停下来,“前方”会像我们一样伫立;我们向前,它也向前;当我们回视“后方”,发现它也会停下来。也就在这个时刻、这样的间隙,旅人才获得短暂的喘息。时光的水流下面有卵石,有藻类,有欢腾的生命。它们在嬉戏,在寻觅自己的愉悦。